甯靜芳草落花六首：徑閑芳草合，空山正落花

仲春下旬，春分之後，春天走向蓬勃深入。随着桃李花期到來的，是萬木的新芽和翠綠。草木的花期短暫，十天半月，一場不大的春風春雨，許多花在開，而許多花就已經謝落。好在此時細草長成茸茸的地毯，承接着從枝頭凋落的花朵花瓣，給了花朵最後的安詳。

說起落花，很多人不免悲傷，執着在花的生命上，那是極其短促的。我剛才所說的花期是指的一棵花樹的花期，而對于每朵花，尤其是春天的桃李梅杏，在盛開的刹那，完成風或者昆蟲的授粉，也就随之完成花朵是使命，花瓣和花萼之間的聯系迅速萎縮，一兩天就會無風自落。

以花來定位一種華美和存在，無疑落花代表可悲的，代表繁華的凋零。

但從自然界的更替來講，并非如此。花期之後，樹木為了保護果實更加勤奮，綠葉生長，吸引陽光給果實以庇護。

而落花，也并非無有用處，它肯定是化作泥土，以其有機質，令土地更為肥沃，清朝的龔自珍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還有一個作用，當然有的落花是可以吃的。屈原有“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無論木蘭還是秋菊的花朵和花瓣都是可以食用的，且有藥用養生的價值。有人說，菊花好像不會落花，是不是屈原寫錯了？但是一朵花離開枝頭，都可以叫落英，我們吃的含花蕾花朵的菜肴，都可以叫落花和落英。

最美的最早的落花美句，當然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

農曆春天的二月，河水解凍，正是漁民打漁的好時節，辛勤的湖南武陵山區的漁民順着溪水打漁，因為執着在漁的收獲，沿着溪水上行或者下行，忽然到了一處桃花林，兩邊都是盛開的桃花樹，大概有數百步的範圍。桃花林裡沒有一棵雜樹，桃花樹下，芳草新鮮美麗，落下的花朵鋪在草地上，十分的美麗。漁民很驚訝，撐着船，打算去桃花林前面看一看。

漁民為什麼很驚訝呢，這桃樹林顯然是具有人工栽種的痕迹，因為裡面沒有一棵雜樹。落花飄在草地上，桃花正是盛極飄花之時，顯示這裡的桃樹即将坐果。在農民和漁民的眼中，這樣的桃花林，代表着富庶，安逸，可以看見的豐收。

粉色的桃花瓣，翠綠的春草，顯示這裡生機勃勃，令人欣喜。

果然桃花源裡的世界是一片豐足熱鬧而忙碌。那裡面的人并沒有坐享其成，而是辛勤耕耘着土地，一個和平富庶的農業社會。

桃花源到底是陶淵明的想象還是真有其事呢？千百年來，讓人無限遐想。

落花芳草，一種田園靜美和安逸，存在在中國人的心底和文學中。

落花并非都是凄涼悲觀的，那田園山野的落花，更代表自然的循壞和饋贈。

“蘭庭動幽氣，竹室生虛白。

落花入戶飛，細草當階積。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日暮山之幽，臨風望羽客。”隋 · 楊素《山齋獨坐贈薛内史詩二首 其一 》節錄

在仲春晚的春山中等一個朋友過來喝酒，等到黃昏了。他還沒有來。

庭院裡蘭草發出了幽幽的晚香，竹做的房間一塵不染，反射着黃昏的天光。

那晚風将落花吹進房間裡，細細的芳草如同地毯鋪在庭院裡。

好酒都已經斟上了杯子，就是專門等待你像仙鶴一樣飛來。

這裡的落花，是自然清幽的背景。隻是不知道這山中庭院種植的到底是怎樣一棵開花的樹，黃昏裡簌簌的飛花，已經飄進了酒杯，落在了竹作的桌子上。

就算是他還沒有到，這樣的等待，也極有趣味吧。

“暮春還舊嶺，徙倚玩年華。

芳草無行徑，空山正落花。

垂藤掃幽石，卧柳礙浮槎。

鳥散茅檐靜，雲披澗戶斜。

依然此泉路，猶是昔煙霞。”初唐 · 楊師道《還山宅》

很美的山中仲春，一路上是邊開邊落的高大的芳樹春花。

在行走的過程中，就是一種享受，這欣賞的何止是山的芳華，仿佛自己也正是如斯年華。

你看那芳草碧綠已經淹沒了路徑，到處是開花又是落花。

垂下的紫藤已經覆蓋掃過了巨大的山石，溪流中橫卧的楊柳，幾乎躺到了一半的水中，如果有船來，也要小心繞道。

雖然這樣的路已經淹沒在芳草落花裡，但是這是我熟悉的山村，熟悉的春之顔色，如同煙霞一樣的美景啊。

這裡的落花很是壯麗，是無數的山杏還是桐花？

人在上下的花光之中，芳草之上，大概是沒有落花之悲的，隻是覺得這家鄉山林之美，滿足了遊子的深深的渴望。

“落花雙樹積，芳草一庭春。

玩之堪興異，何必見幽人 。”初唐 · 宋之問 《題鑒上人房二首 其一 》

一座寺廟的禅院，兩樹高大的花樹，這花樹落花，幾乎占滿了整個庭院。

而庭院中的綠草坪，承接着落花，堆成了粉色的花瓣堆。

就這樣壯美寂靜的景色，已經頗具禅意和美感。甚至讓人不忍心破壞。

佛教說，佛法深處，天雨曼陀羅，大概就是這樣吧。

在這裡小停，有多少煩悶都得到化解，或者是有事想問詢高僧，眼前即是答案啊。

人間倉促勞碌，心情沮喪，不就是渴望這樣一處美景來安撫，讓心裡也長出這樣的花樹，開落自在嗎？

答案已經在這裡，可以流連而返，并不需要驚動裡面的高僧啊。

壯麗的落花，自有一種舒緩甯靜的美，人生的事無非不是如此，心靜，所有的事都是風景，心亂，所有的事都成刀傷。

就像世事如花開花落，用更寬博的心去平靜容納吧。

“東風扇淑氣，水木榮春晖。

白日照綠草，落花散且飛。

孤雲還空山，衆鳥各已歸。

彼物皆有托，吾生獨無依。

對此石上月，長醉歌芳菲。” 盛唐 · 李白《春日獨酌二首 》

喜歡李白，喜歡他的那種潇灑和寄托。

李白是盛唐的，同時也是寂寞的。因為從他的生平可以知道，年輕時他就在峨眉山修道，24歲之後去的大多數地方也是大山大水，被唐玄宗重用隻是短暫兩年，其後大部分時間隐居廬山。或有遊曆交往，也常常是一人獨行。

所以不要隻看他交往的華麗盛大，很多時間，他是一個人，對着寂靜青山，朗朗白日，浩瀚流水，他才有将自然之氣化作流淌詩歌的能力。

我一直覺得李白的視力比普通人好，因為他的感知他的色彩，都是極其鮮麗，貫穿他詩作的一生。

東風煽動着溫暖的氣息，水和樹木籠罩在春天的陽光裡。

那白色的太陽照着青翠的綠草，我看見的是一樹樹花樹開放，它們開放且花瓣紛飛。

李白将自己比作落花，這沒有什麼奇特，奇特在于，他把自己比作落花，并不凄涼。

他是這麼說的，空山接納了孤雲，樹木接納了歸鳥，所有的東西都有皈依，怎麼我就像落花一樣，到處在飛呢？

如果你覺得李白悲涼，那就錯了，他喝了酒，自己像花朵一樣飄飛起來，邊喝邊唱，唱着我愛芳菲。這哪裡是惆怅悲涼，這是仙意浩然。一個仙人的寂寞。

月光下的草更加的碧綠，而他的身影在落花間，此時一手舉杯，一手舞劍，劍花飛舞。

李白一醉，寫了半部仙人傳，十裡花飛。

“尚平方畢娶，疏廣念歸期。

澗底松成蓋，檐前桂長枝。

徑閑芳草合，山靜落花遲。

雖有菰園在，無因及種時。”唐 · 李德裕《 思山居一十首 憶鐘菰時 》

李德裕是晚唐丞相，不過在洛陽郊區有自己的平泉山莊。這是他心理和現實的退路。

大約是娶了某房情投意合的妾室，甜蜜之餘，開始向往回家山水之間，一夫一妻的安逸生活。

向往和擁有差别很大，不是所有的向往都通往擁有。

但是我說過李德裕是大莊園的地主。

既然擁有，回憶和向往有之，也就更加細膩。

在京城，他眼睛一閉，就溜達到自己的莊園了，那泉水崖邊，松樹長大，有亭亭綠色的蓋子一樣的樹冠，房檐前面，桂樹此時正在抽枝，想必已經有幾枝遮蓋了窗戶。

久已經沒有回去，芳草一定掩蓋了道路，那山林裡背風向陽，花樹受風小，此時想必還有花開，還有娴靜的落花，在青草青苔地上。

此時正是種菰的季節，隻是我回不去，要不和新太太在菰園裡，我種菜來她遞水，也是最美的人生啊。

但是這肯定隻是他想的。

但這首詩擁有的那種笃定，知道哪裡的芳草鮮美，落花遲。隻是這任太太真甘心陪他過這樣隐居的生活嗎？一樹梨花對海棠也就罷了，海棠稀罕的可不是陪着半老頭子去菜園種菜，她要的是京都富麗，華裳如雲。

“芳草落花如錦地，二十長遊醉鄉裡。

紅纓不重白馬驕，垂柳金絲香拂水。

吳娥未笑花不開，綠鬓聳堕蘭雲起。

陸郎倚醉牽羅袂，奪得寶钗金翡翠。”中唐 · 李賀 《雜曲歌辭 少年樂》

唐朝的花朝，叫作落花朝，可不是欣賞地上的落花，那隻是一部分。長安城欣賞的是杏花飄飛的春日花雨，一種動态的美。

樹上還有如雲的花朵，空中飄飛是陣陣花雨，落到地上的是綠草紅花，宛如錦繡地毯。

長安城郊曲水邊上的杏花海棠花開了。尤其是杏花高大，幾千棵杏花的花期，下面可以走馬，達官貴人，寶馬豪車，絡繹不絕。

看看那杏花樹下楊柳邊上的白馬，主人有多富貴，馬匹就有多驕傲。白色的馬站成一道風景。

再看看花下女子們的盛裝和豔冶，她們三五成群，珠光寶氣，花枝落花，團扇掩映，這樣的美早已經勝過扶桑櫻海。

春城無處不飛花，杏花天，芳草地，說的就是這樣的富麗和美。

春漸深，有花開，就有花落，紅消綠漲，原本就是春天進行的節奏，懂得欣賞花落之美，才會更把握生命的博大和曠達。

那青青芳草承載着花之落，如何不是給落花最美的歸宿和尊嚴。

因為花謝花會再開，而花朵奮力成就的果實，也将經曆夏之青翠，到達秋之成熟。落花有知，更會安詳歸去。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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