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民醫院。

躺在病床上的國民吃力地擡了一下右手的食指，女兒莎莎趕緊側身把耳朵湊過去，貼着他的嘴仔細聆聽。

“莎——打電話給你媽，我——想見——她。”國民的聲音已經十分微弱，他幾乎用盡了全力。

沒想到在他肝癌晚期，就要死的時候，最想見的還是他的前妻——卸香。國民和卸香離婚都有20多年了。這些年，他倆幾乎不見面，不是為了女兒莎莎，碰了那麼幾次面，真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

他倆離婚時，莎莎才13歲，莎莎跟着卸香一起生活。離婚後，國民沒有去照顧莎莎，也從來不去過問女兒的學習。莎莎放寒暑假的時候，國民會帶她出去瘋玩。在那些日子裡，所有卸香做不到的，不願意做的，他都能滿足女兒。國民的思想很開放，從來不給女兒施加壓力，隻要女兒開開心心的，快快樂樂的，就行。所以，莎莎跟國民相處得蠻好的，感情很深厚。

莎莎走到醫院的走廊裡給她媽打了一個電話。此時，卸香正在杭州采購裝潢材料，跟她的男友在一起，一個比她小十幾歲的教書先生。

卸香這些年幹的家政公司十分紅火，腰包早就鼓起來了。她離婚後忙于事業一直沒有找個男人。近幾年，經濟上沒有壓力了，才交了一個在職業高中教書的中年男子。

手機終于通了。莎莎哽咽着說：“媽，你在哪裡？爸想見你，他快死了！”

卸香“嗯”了一聲，卻遲疑了好一會，才說：“我在杭州呢，跟夏老師在一起，我們事情還沒辦完，可能一時趕不回去……莎莎，去給你爸買點腐乳吃，他最好那一口，你喂給他吃。”

莎莎挂斷電話，抹了一把眼淚，心裡難受極了。媽媽這是怎麼啦？難道她真是一個狠心的人！走回病房，來到病床前，莎莎俯身跟國民說：“爸，我媽在杭州辦事，一時還回不來。”她不想騙她爸，勸他沒有必要死等她媽。

“她——還在——恨我。”國民喘着粗氣說，“她——恨了我一輩子，可是——她不曉得——這輩子——我心裡——隻有她一個人。”

國民斷斷續續地說完最後一個字，就遺憾地咽了氣。

第二天，卸香趕回來參加國民的葬禮。也許是去杭州跑累了，她的兩個黑眼圈下挂着兩個大眼袋，臉上的皮膚皺皺的，真像個老太婆。哦，她今年也60多了，本來就是一個老太太了。

記得莎莎十歲那年，國民和卸香就不在一張床上睡了。國民夜夜笙歌，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倒頭就睡，腳也不洗。那時候，莎莎問她媽，你為啥不跟爸爸睡在一起呢？卸香告訴莎莎，她爸愛打呼噜，她睡不着覺。

13歲那年，卸香帶着莎莎回到外婆家，突然跟她宣布說：“咱倆今後就住在外婆家了，我跟你爸已經離婚了，你就跟着我一起生活。”

國民喜歡抽煙又喜歡搓麻将，還喜歡跟一群年輕人喝酒、逛舞廳。他離了婚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他的生活從不拘小節，人也長得帥，又會玩，特别跟年輕人能玩到一塊。他嗓子好，還會吹口琴，好多女孩子都崇拜他。

離婚後的日子，有好幾個年輕婦女喜歡上他，不過她們都比較直接，需要國民給她們買套新房子，國民哪有錢給他們買房子？吃酒、抽煙、請客吃飯，他的那點工資，剩不下幾塊錢的。

卸香原來是紡織廠裡的織布工，後來廠子倒閉了，她就失去了工作。她賣過早點，賣過水果，也賣過核桃肉，都挺不容易的。她身上有一股不肯認輸的勁兒，最後開了一個家政公司才闖出了一條血路。

卸香的日子越來越好，國民卻還是老樣子，香煙、老酒天天不斷，夜夜不歇。

後來，莎莎慢慢長大了，她很想讓爸爸媽媽複婚。可是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這個意思，尤其是卸香，她懶得見國民，就連打個電話都不會超過十個字，莎莎隻好放棄了。

過了幾年，莎莎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兒子。國民這下才找到了樂子，每個星期都會帶着外孫去湖邊玩，買好吃的，玩遊戲，就像一個老小孩。

卸香除了莎莎月子裡照顧了一個月，幾乎不去莎莎家裡。她開公司，忙得很，她也不想去打擾女兒的生活。

有了錢之後，卸香喜歡打扮，她還經常去酒吧找男人聊天，一個在職高教書的白臉中年男人進入她的視線，兩人很聊得來。他性格比較沉穩，跟國民完全不一樣。

國民和卸香年輕的時候曾經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那時候，國民在自來水公司營業所裡抄水表。由于他是一個文藝青年經常出現在影劇院的舞台上。卸香有一段時間也總是代表紡織廠上台演出，二人碰在一起，相見恨晚。

後來，卸香被街上一名小混混糾纏不放，國民出來打了那小子，為此他被流氓團夥捅了一刀，差點死掉。

很快，他倆就徹底相愛了。盡管卸香的父親不願意，可是國民早早地就在卸香的肚子裡種下了愛情的種子，莎莎就在她媽肚子裡一天天長大。卸香的母親要名譽，她最怕人家說她的閨女如何如何了，隻有答應了這樁婚事。

結婚後，卸香才發現，她和國民在生活方式、人生追求上完全不一緻。國民可以為卸香去死，但是他不能為她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

卸香喜歡用雙手去勞動掙錢，她還喜歡存錢。她在紡織廠裡總是那個拿工資最多的人。

而國民是那種混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半輩子都在抄水表。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和年輕人一起喝酒、唱歌、跳舞。他喜歡及時行樂。他太不着家了！家務活一點不幹，像一個大老爺。卸香需要上12小時的班，回家又要做飯，心裡肯定有怨氣。

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公司領導的教育下，在卸香爸爸的訓斥下，在卸香媽媽的挖苦下，國民在努力改變自己，想達到卸香的要求。可是他狗改不了吃屎，總是偷偷摸摸溜出去玩，放縱自己。

卸香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就說生莎莎的那一天。卸香突然羊水破了，國民當時正在飯館裡喝酒，還是卸香她爸送她去的醫院。國民得知消息後，匆匆地騎着朋友的摩托車趕往醫院，卻因為喝醉了酒，半路撞上了另一輛摩托車，搞得兩個人都頭破血流，卸香的心情幾乎崩潰。

這樣的事情多得要命。國民和卸香的差距越來越大。卸香越來越忙，而國民越來越空，聽說他已經被調到公司的門衛上值班去了，就連抄水表，數字總是抄錯，公司領導已經對他很是無語了。

後來，卸香還聽說國民跟公司裡的一個女的搞得火熱。起先她還不相信，也沒有空去管他，自從開了家政公司之後，她忙得很。

忽然有一天，一家外地的家政大公司跟卸香談兼并的想法。因此，她得了50萬現金。她太高興了，跑到自來水公司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國民。沒想到，國民在廠裡正給一個女的在抓癢癢，他的手伸進了那個女的衣服裡面，毫不顧忌。

那天之後，一生傲嬌的卸香決定跟國民分道揚镳，是她提出離婚的，他竟然也同意了。

在第一人民醫院陪護爸爸的日子裡，莎莎聽到許多關于她爸爸媽媽的往事，也談到了那次抓癢的誤會。他說，他們兩個根本沒有啥事，就純粹抓了一個癢癢的。你媽偏不信，我也沒辦法。

國民還跟女兒說，他在她面前永遠長不大，永遠是一個沒用的人。他想達到她媽的要求，也想讓她開心，可是他很難做到。他開始厭惡她媽，開始恨她媽。隻有在外面，他才會自由，開心，快樂。

卸香從來沒有跟女兒提起有關國民的事情，她好像忘了國民，偶爾幾次接觸也是因為莎莎。

莎莎的婚禮，他們都參加了。國民在女兒的婚禮上落了淚。卸香一身華麗，像一個女強人，毫無表情。

國民的淚水讓他們有了一次說話的機會。

“女兒婚禮要講利市，你不能哭！”

“她結婚了，以後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卸香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一會才突然說：“你不是喜歡自由嗎？以後你可以徹底自由了！”

還有一次接觸是在莎莎生孩子那一天。産房外面，手術門開了。卸香先接過護士遞過來的外孫去洗澡了。隻有國民還在産房外面等着莎莎，因為莎莎才是他的孩子，才是他的心頭肉。

國民死掉後，卸香招了一個職業經理人，負責管理她的家政公司，她開始真正享受生活了。

“媽，你怎麼想通的？打算跟夏老師結婚了嗎？”

“早就吹了，根本不是一路人。”

“好像聽你之前說努力幹到80歲的呀！”

“哎！你爸都死了，我再奮鬥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卸香歎了一口氣說。

莎莎驚訝了。

她的媽媽這輩子心裡其實隻有她的爸爸一個人。她恨他，她嫌他，可沒辦法不去愛他。她從不找他，可是這麼多年的拼搏都是做給他看的。

卸香又去杭州了，她要去靈隐寺進香拜佛求上一個甕，她想将國民的骨灰裝在裡面。她還告訴莎莎，等她百年之後，也将她的骨灰裝進她爸一個甕裡。

莎莎流着淚答應了。她不知道，下輩子她爸和她媽還會是夫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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