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賞析詩詞?蘇州大學教授楊海明認為這主要靠兩條:一是要調動知識積累,二是要調動人生閱曆。
在之前推送的《歐陽修為何嘲諷範仲淹〈漁家傲〉是“窮塞主”之詞》一文中,楊先生通過對一首小詞的考證還原了宋朝的詞學觀與邊塞情況。接下來,楊先生又繼續講了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晏殊《浣溪沙》背後的故事——
調動知識積累
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誰都會背,現在中學課本裡面都有。但是幾乎每一篇文章,或者語文課本,都在講我們讀這首詞的時候應當把重心放在前半部分。前面“大江東去”寫祖國的大好山河,“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極為豪邁,但最後兩句未免消極,“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個應該進行批判,不能這樣消極呀。因此那些賞析文章一般都用很多的筆墨去寫“大江東去”,寫這首詞的境界如何開闊,蘇轼如何改革詞風,開創了新的豪放詞風……
但是我後來發現,這首詞實際是蘇東坡在“故弄玄虛”。别人一聽可能會笑,你把蘇東坡貶低了?不是,這是還原蘇東坡創作的原意,還原他的真實心态。蘇東坡那個時候到了黃州,經曆着人生第一次低谷狀态,艱難困苦,心情苦悶,他在這個時候寫下這首詞,他的真正心态應該在詞的下片。那麼上片怎麼寫的呢?我把它還原,這也經過小小的考證,這種考證比較容易。
第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寫的是蘇東坡到了赤壁看到的大好河山。我到過蘇東坡的那個黃州赤壁,卻發現根本看不到長江。那麼是不是因為過了一千多年了,說不定長江已經改道了?我就查書了,一查書,當時有兩個人到過。因為這首詞有名了,人家到了當地就都要去看這個赤壁。這兩個人去了以後卻大失所望,一個是陸遊,陸遊有《入蜀記》一書,記錄他從京師一路到四川的經曆,他專門去探訪赤壁,去欣賞“大江東去”風光,看過之後他就寫了,赤壁隻是一個小茅岡;第二個是範成大,範成大也去了,一看,他說赤壁隻是一個“小赤土山”而已。要是我們現在去看,滄海桑田,可以理解。但是二人所在的南宋距蘇東坡的時代也就幾十年的時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黃岡赤壁
所以說蘇東坡所述的風景完全是他虛構的,而奧秘就在第二句“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之中,此地其實并不是當年周郎破曹操的真正赤壁,那個赤壁現在經過曆史學家考證,大家基本上認為是在湖北的蒲圻,而不是蘇東坡所寫的這個赤壁。這個赤壁叫“赤鼻”,我們去看了,就是一個小山上伸出來一個紅色大石頭。
所以是蘇東坡在故弄玄虛,他明明知道這裡不是真正的赤壁,但就是把它當做赤壁。為什麼?因為聽當地的老百姓講,所以他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責任就落在别人身上。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寫呢,他為什麼要寫“大江東去”,寫“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呢?我想,這些也是蘇東坡曾經看到過的風光。蘇東坡的人生閱曆當中,他看到過“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嗎?他從四川老家出來,到京師去參加科舉考試,經過三峽,那裡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風光,他就把那裡的風光移了過來。那又為什麼要移到這個小小的土山上呢?實際上是為了美化它,這是第二。
第三,“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一查曆史,周郎破曹操的時候已有三十四歲,而此時小喬也已出嫁十餘年,并非“小喬初嫁了”。蘇轼為什麼要把年齡偷改?
這裡有三處虛假,其實都蘊含了蘇東坡一番創作的苦心。他要描寫他的苦悶,人生到了四五十歲而默默無聞。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古代人壽命很短,到了四五十歲還沒出名,這個人的一生也就這樣了。蘇東坡一番雄心壯志,又很有才華,到這裡卻像一個被管制的犯人一樣。所以他心情苦悶,想想覺得人生如夢啊。但是,他内心是不甘的,他希望自己成為一位英雄人物、風雲人物。他要找一個自己仰慕的對象。
相傳為北宋李公麟作蘇轼畫像
管它這個赤壁是真赤壁也好,假赤壁也罷,都跟三國聯系在一起。那麼他就想到三國時這麼多英雄人物。寫曹操吧,感覺曆史上曹操名聲不太好,而且自己也已經寫過。《前赤壁賦》裡“酾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即寫的曹操,因此不能再寫曹操了;第二,詞比較适合用來寫柔情,寫才子佳人,最合适的人就是周郎。過去很多人認為“羽扇綸巾”指的是諸葛亮,甚至唐圭璋先生也持此論。後來有人考證,當時名将都是“羽扇綸巾”,而蘇詞中所指的乃是周郎。周瑜那時年輕英俊,懂文藝懂音樂有才華,而且有美滿姻緣,這是宋朝人的普遍理想,所以他選擇了周郎。但是要寫周郎這樣一尊“大菩薩”,放在土地廟裡可不行,大菩薩要有一個大舞台——三國。
于是假赤壁變真赤壁,小土山變“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小喬初嫁了”也是蘇轼的一番精心改造。這樣一剖析,我們對此詞的鑒賞深度就加深了。蘇東坡真正的苦心在詞的後面。
調動人生閱曆
舉個例子,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這是大家很熟悉的,古往今來認為這首詞對仗工整,或是分析這首詞是傷春還是懷人。後來我反複讀,體會它好在哪裡。
“一曲新詞酒一杯”,作為太平宰相,晏殊本來十分高興地喝着酒,在花園中散步。今年的天氣和去年這個時候差不多,亭台都還是老樣子。“夕陽西下幾時回”,太陽升起落下,好像每天都一樣。但實際上昨天的太陽和今天的太陽看起來一樣,卻又不一樣。就像哲學家講的,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河還是河,但是水不一樣了。這裡有一種淡淡的對于人生的惆怅。
“無可奈何花落去”,“風定花猶落”,風已經平靜了,而花還在落,依依不舍地離開枝頭。這到底寫的是一種什麼感情,你說他懷人也可以,傷時也可以,傷春也可以。後來我又想到了豐子恺先生寫的一篇散文,叫《漸》。他說世人在慢慢變化而不覺得變化,就是因為一個“漸”字。後來我引申他的意思,我說,人世間寫詩有兩種,一種是寫劇變,劇烈、快速的變化,那類詩寫出來都是好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開元天寶年間本是唐朝盛世,但安史之亂後百姓家破人亡,杜甫寫這個讓人驚心動魄的變化,這是劇變。“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比如李後主的《虞美人》詞,“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人生的劇變、曆史的劇變,寫出來具有一種滄桑感。另外一種則是讓人難以覺察的漸變。豐子恺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從七八歲一直長到八十歲,是十分自然的過渡,她覺得過得很安詳。要是你把這個小姑娘活到八十歲的照片預先拿來,告訴她幾十年以後你就是這個樣子,牙齒掉了,頭發白了。那這個小姑娘可能都不願活下去了,太過于驚心動魄了。但是因為時間老人把她慢慢變老,她就過得很舒服,感覺不到變化。豐子恺說造物主騙人的最大本事就是讓你慢慢地變。就像一個人從山頂慢慢走到山底,你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這就是漸變。
晏殊捕捉到了這種漸變,他察覺到了漸變其實也是“驚心動魄”的。說明他對生命的眷戀、珍惜超乎常人,所以真正的人生意蘊是他對人生漸變的一種恐懼、一種惆怅、一種迷茫。這也是我讀出來的一點新意。
《清平樂》中,喻恩泰飾演晏殊
晏殊被認為是神童,年紀小小就進宮陪着太子,後來做大官,但是他的家屬很不幸。他弟弟年輕時便去世了,兩任妻子也都在很年輕的時候離世。晏殊表面上是太平宰相,但是他家庭裡的悲劇肯定在他内心留下了很深很深的陰影。因而他對生命流逝感到很恐懼,他對漸變感到很敏感。
所以賞析一定要有豐富的知識積累,需要人生的閱曆。鑒賞要把人生的閱曆、知識的積累調動起來,用進去。你們可以好好看下《唐宋詞縱橫談》這本書。推薦你們看《柳永因何被晏殊黜退——從柳永〈定風波〉看兩種“趣味”的對立》,一篇小文章,指出了很多的問題。講到詞學的趣味,晏殊也作豔詞,柳永也作豔詞,為什麼晏殊就瞧不起柳永,不給柳永做官?這個嚴重的對立,涉及了宋人對詞的看法,不同的趣味。雖然都是小問題,但是一個小窗口打開來了,就像一個礦井打開了一個洞,伸下去不得了啊,曲曲彎彎,發現很多的新天地。
《樂章集校注》,[宋]柳永 著 薛瑞生 校注
從一篇小文章、一個小作品中,找到一個窗口,深入下去,看到很多的風景,看到很多的曲折,看到很多表面上看不到的東西,這個本領你們要學會。微觀裡反映宏觀,宏觀通過微觀來反映,以後你們做研究就要有這個功力。
(本文摘自《詞學與詞心》,原标題為《怎樣鑒賞唐宋詞》)
| 拓展閱讀:
歐陽修為何嘲諷範仲淹《漁家傲》是“窮塞主”之詞 | 楊海明
《詞學與詞心》
楊海明 述 錢錫生 編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5056-8
38.00元
本書分為“怎樣鑒賞唐宋詞”“唐宋詞鑒賞錄”和“我的詞學人生”三部分。第一部分由楊海明先生口述整理而成,以通俗流暢的語言與讀者分享了唐宋詞鑒賞的方法與心得;第二部分精選唐宋24位詞人的43首作品進行鑒賞,文章優美流暢又不失嚴謹,令讀者欣賞美文的同時,對詞的創作背景、中心思想、謀篇布局、遣詞造句、點睛之處一一了然;第三部分則是楊海明先生談他的“詞學人生”,談從幼年上學到卓然成家的學術曆程,生動風趣,同時也折射了時代的變遷。彌足珍貴的是,書後附錄楊海明先生保留的詞學大師唐圭璋先生當年給研究生講課的記錄,可供治詞者們學習和珍藏。讀者可以跟随楊海明教授一起領略詞心,踏上詞學之旅。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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