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孩童愛吃糖，甚至用白糖拌粥吃。我兒時到還好，印象最深的糖果是“喔喔佳佳”，“喔喔”是彩色條紋包裝的白色奶糖，印着金絲猴的棕色奶糖叫“佳佳”，我更喜“佳佳”，不似“喔喔”甜膩，後來才知道含可可。平日家中也無糖，偶有糖果多是親鄰喜事。母親過年時分會買些水果形狀的軟糖，狀如西瓜、橙子、哈密瓜，好看又好吃，樂趣超過普通水果硬糖。其餘糖果，有種沾着白芝麻的牛皮糖，很有嚼勁，還有種花生糖，藍白方格子紙包裝極有辨識度。酥糖較脆（記得有個品牌叫孩兒酥），揭開包裝紙裡面還有一層透明紙衣可食用。還有另種酥糖，紙包裝，火柴盒大小，打開是一層層卷起來，吃到後面都是粉末，可将包裝紙兩邊往中間折然後倒入口中。

幼年時我首次見大人吃泡泡糖，不知為何特别饞，惦記整天茶飯不思。最後是祖父與我和表妹各買了一根，我嚼了很久也舍不得吐掉。當時的泡泡糖還是長條形紙包裝，後來才有了方塊狀的“大大”。印象中還有種像小西瓜的圓形泡泡糖，綠皮黑紋，模樣逼真煞是有趣。

我不喜甜食，奶油蛋糕自小不愛，當然兒時奶油品質也不好，吃起來總有種甜到發膩之作嘔感。巧克力我隻愛雜貨店五毛錢一大塊的代可可脂，格子狀黑白兩色。後來的費列羅，馬卡龍，以及夢龍雪糕之類我就無福消受了。如此說來，我對糖果屬于尚可接受的範疇，卻斷談不上嗜糖，一切直到那年冬天。

印象中那年冬天特别冷，舍友中我第一個離開學校去實習。還記得那天清早起床趕車，五點半的月光清冷照在我身上。公司地處郊區位置偏僻，新建廠區道路都尚未鋪設好。實習沒幾天我便感冒咳嗽，偏偏大量招工很忙，我無暇顧及身體，仗着年輕硬扛（連藥都不曾吃），後來感冒終于好了，卻落下了嗓子經久不舒服的毛病。總覺有東西堵在喉嚨口，飯後幹嘔，不停地想清嗓子卻又咳不出來。

某日彙報工作，經理看我咳嗽便遞給我一顆糖，印象中可能是檸檬味硬糖。我含着那顆糖果，覺得嗓子舒服多了。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嚴寒漫長，也發生了很多事，愉快的不愉快的，始終膈應的卻是我的嗓子。我開始頻繁購買糖果，私以為吃糖可以讓嗓子舒服些，那吃着便是了。

自此後我習慣了随身攜帶糖果，有事沒事拿出來嗑幾顆。朋友們見狀也會向我索取，我也會拿出來分享，宛如男士随手遞煙，竟成社交禮儀。後來我離開了那家公司，那個冬天也離我遠去，唯有糖果始終伴随着我。我到新公司不久後接手一視頻項目，負責策劃的女孩名叫“超超”，眼神明亮。印象中她不論何時随身都帶着精緻的盒裝巧克力，時不時翻出問我要不要來一顆。“不吃巧克力就沒有能量。”她笑着說。

我想巧克力對于超超和糖果對于我的意義一般，小小糖果滋潤了我的嗓子，無形中也給了我能量。說到糖賦予能量，我想起《死亡筆記》中主角“L”，是我喜歡的角色。他永遠蹲坐在椅子上，頂着黑眼圈與雞窩頭，卻極愛吃甜食，因為糖分幫助他更好思考，高糖分維持他高速運轉的大腦。我發現身邊不少朋友也是，開心不開心或者壓力大時，就會特别想要吃甜食，如奶油蛋糕，巧克力等。甜食給予人安慰，糖分給人能量。

超超不多時就離開了那家公司。“在上海生活成本太高，一半薪資都用來支付房租”，她額頭上頂着汗珠，在七月的陽光下如是說。而後她選擇了一座小城生活，我們此生再無交集，偶有消息都是通過朋友圈，然後湮沒再也不見。但她不斷從盒中取巧克力的場景讓我曆曆在目，我也一直都記得她，或許因為她明媚的眼神，或許她吃巧克力的樣子讓我有所共鳴。

因為差不多時間進入公司年齡相仿，我與同辦公室的兩位女生都成為了好友。随着時光一路飛速，我們都從青澀、懵懂無知被生活挾裹着前行。在歲月的洪流中，她們見證我的故事，我亦見證着她們的人生，見證着她們先後從單身狀态至步入婚姻，結婚生子。那兩年我收獲了許多喜糖，真心為她們感到高興，祝福之餘不免也貪多吃了些糖。

自那個遙遠的冬天後，經年來嗓子依舊總是不适，我也習慣依靠吃糖來緩解，不知不覺中我從吃糖到嗜糖，糖果徹底成了我人生中一部分。我買各色糖果，從超市中網購中，各種包裝各色口味，壓片糖果、潤喉糖，薄荷味、檸檬味、藍莓味（還有難以形容的肉桂味），梨膏糖、水果糖、夾心軟糖，國産品牌、進口品牌，紙包裝、塑料盒、鐵盒、玻璃瓶裝……無論何時我總能從包中翻出各色糖果來。我在特殊的節日買特殊的糖果，宛若一種儀式，也會圖新奇好玩沖着精美包裝來買糖。小小糖果在我口袋裡叮咚作響，宛如硬币發出悅耳聲音。我将微信簽名改成“人生太苦，無糖不歡”。

父親某日偶然說起往事。從我記事起父親便常年在外，我在平凡的村莊中長大并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印象中父親回來總是穿着西服，整潔幹淨，我就總以為父親也是在那樣的城市光鮮亮麗中。父親一般在家時間不長，唯有一年回來呆了小半月，同樣帶來的還有大大小小的鹽水瓶子，擺滿長台。父親生病挂水，我卻不以為然，隻為父親能陪伴我而感到高興。再後來我漸漸長大，眼見每個冬季對于父親來說變得難熬，但凡咳嗽久不見好，由于那年抗生素過度，普通藥物都難以再起作用，各色偏方也在母親手中輪番上陣。父親患的是慢性支氣管炎，我知病因卻不知起因，直到父親有日輕描淡寫說起，那年冬季他在上海務工，某日為了省錢在街頭露宿一晚，不想感冒咳嗽嚴重，又拖着舍不得就醫，當時也以為自己年輕，不曾想自此落下病根。

父親的話字字句句敲打在我心頭，我想起他每次加班回家，總是先在樓下清嗓子，聲音很大我便知曉是他回來。每個冬天他幾乎都因咳嗽進醫院，遭遇感冒便如臨大敵。回憶同往事一起湧上來，我嘗試着想象他在上海那個寒冷的冬夜，也回憶起我實習的那個冬季，一人在外孤立彷徨，對未來充滿了不确定和迷茫。我覺得嗓子如鲠在喉，我翻出糖果放進嘴裡，第一次覺得它苦苦的。

父親之事讓我同樣意識到，我嗓子不适也許另有原因，我去了醫院，診斷結果為“慢性咽炎”，其實我早該知道，嗓子經久不适總不可能什麼問題都沒有。而促使我去檢查的原因還有一個，聽聞大學老師罹患了喉癌。慢性咽炎算不上什麼嚴重毛病，雖然對生活也造成了一定影響，如冬季我同樣最怕感冒咳嗽，每次咳嗽都經久不愈，平日裡嗓子發癢，惡心幹嘔，甚至說不出話來，它的确慢慢侵入了我的生活。醫生開了藥，叮囑些注意事項，最後突然補了句：“少吃糖，對嗓子并不好。”當時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一直以為糖能緩解嗓子不适，不曾想并非良藥。

我決定聽從醫囑，赫然之間卻才發現自己根本離不開糖。我原以為吃糖隻是為了緩解嗓子不适，事實上我已然把它當成了精神寄托。快樂時悲傷時，愉悅時沮喪時，我都習慣性找糖來吃。糖果的味道彌漫在舌尖，心底也有東西在充盈。記得有年年末，我在七天内跑了六座城市，白天整日開會，夜晚拖着疲憊的身軀與箱子繼續趕高鐵，隻搶到了坐票便疲憊地坐在行李箱上，列車飛馳看着窗外的夜色，我的手心裡緊緊攢着一小盒糖。那年元旦跨年我身處異鄉，我用白色壓片糖果在宿舍裡獨自拼寫“新年快樂”。還記得第一次當大會主持，上台前我無比緊張，嗓子更感不适，我每隔幾秒就吞下一顆糖。工作會議困頓之時，糖果于我而言比咖啡更有效。朋友旅行給我捎回美麗糖果，我亦精心挑選回贈。我勸解朋友戒煙和我一樣改吃糖，朋友卻說：“你如此頻繁吃糖，和我抽煙有何區别？”聽來似乎有理，我竟無可辯駁，怔了怔辯解道，“吃糖總比抽煙健康。”但也同樣證實，糖之餘我，宛若煙之餘朋友，并不簡單隻是一根煙或者一顆糖。

我幾次短暫戒糖均以失敗告終，日子得過且過地帶我往前翻滾。我的确沒想過要認真戒糖，直到前幾年體檢時醫生告知我智齒增生，更甚的是牙龈炎嚴重。“你牙齒狀況遠比你這個年紀正常牙齒的狀況要糟糕許多，如果不及時治療，後果不堪設想。”醫生如此告誡我。我想起那年貪多吃喜糖後牙齒的确一直隐隐不适，初以為是齲齒去看牙醫，隻被告知有磨損和牙齒敏感，不曾想竟已到這地步。我想起家族遺傳，祖父外祖父都是五十出頭牙齒幾乎脫落光便安裝了假牙，母親不到五十歲時已有牙齒損壞，我這才感到害怕起來，慌不叠地進行治療，并再次下定決心戒糖。

我将微信簽名改成：“人生太苦，無糖不歡，可糖吃多了會牙疼。”這幾年裡我曆經數次拔牙、洗牙，吃藥治療，購買漱口水、電動牙刷、牙線與沖牙器。吃糖本是件窮開心之事，對比之下不由感慨牙齒的确值得好好保護，無論維護或是種植都代價昂貴。勞命傷财不說，更可怕的是治療感受，每次回想都讓我覺得不寒而栗。然而牙齒狀況雖時好時壞，伴随着每次換季時分咽炎發作，雖然整體買糖次數在減少，但我也未能将糖真正戒掉，

今年以來是我戒糖時間最長一次，除了為保護牙齒外，我同樣驚覺不吃糖的日子裡嗓子果不其然好了很多，看來醫生所言不虛。但這結果同樣讓我覺得無比諷刺，一直以來我從開始吃糖至依賴吃糖都是為了緩解咽炎症狀，結果反而長期吃糖阻礙了我的恢複（那麼所謂的潤喉糖究竟是利是弊）。事實證明，吃糖能讓嗓子一時緩解，但堅持不吃糖的确讓我嗓子通透了很多。如此想來，我感慨亦失落，畢竟糖果陪伴我多年意義非凡。所以我仍習慣着不論何時在包裡放一盒糖，仿佛是護身符，無論走到哪裡至少讓我心安。

然我本就不喜甜食，連糖也戒掉後，失去樂趣不說，竟又開始低血糖。饑餓之時，心慌手抖心悸無力，即便立馬攝取食物也久久不能平複。戒糖好處有，壞處亦随之而來，想來這幾年我總在嗜糖—戒糖—缺糖的輪回中折磨，這折磨也像極了人生，雖不至嚴重損毀卻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你的軀殼與靈魂。我在年少時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當自己步入中年後，竟在還為小小一顆糖果糾結難過。嗨，這無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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