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絡)
文/李立綱
那年,十八歲的我,從幼師畢業分配到市裡一家大型國企的幼兒園做老師。因為是科班出身,一臉慈祥頭發花白的老園長分配我教小班。
工作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每天傍晚放學的時候,總有一個瘦小羸弱的老人,站在園外家長群的一側,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班的小女孩。一個一個,看得仔仔細細。也就在這一刻,我發現剛才還木然的神情變得生動起來,多皺的臉面,微笑盈盈;渾濁的老眼,閃爍着明麗的光彩。
天天如此,風雨無阻。這老人怎麼啦?又不接孩子!
一天,我好奇地把這事告訴了園長。園長苦澀地一笑,說,這老人是廠裡的退休工程師,退休後就天天這個時候來。好多年了,園裡的老師都習慣了這事,你新來不知道。聽人說,最近他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家裡的人都幾乎不認識了,卻認得路每天都來這兒。
我說,他這樣,應該跟幼兒園有着什麼刻骨銘心的事吧?否則他不會這樣。我想起我姥姥老年患這病後,也是什麼事什麼人都記不了,卻偏偏記得當年姥爺追求她時,第一次寫給她的那首詩。天天在家裡深情并茂地朗誦。那詩很長很長,竟然朗誦得一字不差。這讓姥爺每聽一次,感動得号啕大哭一次!
望着園長,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要講這事,很長也很凄楚,幾十年了,就不講了。頓了頓,園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底的不甘,歎了口氣,道,簡單地說吧,那年,他的女兒在園裡讀小班。一天,孩子突發高燒,燒得渾身滾燙,四肢抽搐,園裡慌忙把她送到廠醫務室。病情危重,廠醫務室無能為力,得需急送離廠幾十公裡外的一家大醫院。園裡急如星火派人去廠裡通知他,哪知他竟不能來!為什麼,女兒生命危在旦夕,做父親的竟不來?我說。
園長沉默着,好一陣後,道,那時他是右派,正在車間被監督改造。監管他的人不準他走,還對報信人惡狠狠地甩出一句話:死不了!他這種人!……說到這,園長打住了,把眼望向窗外。
窗外,綠蔭匝地,陽光一片。
孩子的媽媽呢?我問。
下放去了,在一百多公裡外的山區。
家裡沒其他什麼人?姥姥姥爺爺爺奶奶什麼的?
沒有。有兩個小哥哥,大不了她幾歲。
他好不容易被放了出來。抱着孩子,他發瘋似地朝廠外的車站沖去……太晚了,孩子死在了他的懷裡。孩子最後一句話是:爸爸抱緊我,我好想媽媽……園長喃喃地說着,眼睛有點濕。 孩子有一對美麗的大眼睛,純潔得如同深山裡的一泓泉水。那時,我也如你這般年齡,剛從幼師畢業接上她的這個小班。園長繼續道,沒看我,像在說給自己聽:
孩子走那天,我去為孩子送行,我看見他淚流滿面地伏在裝着女兒的那隻小小的白色棺木上,用文弱的手指在潔白如玉的木質上不停寫啊寫啊,不知寫着些什麼,字迹狂放,如江河奔騰,如火山噴濺……何曾見過父女生離死别父親這般的悲傷欲絕,任何人勸阻也勸阻不了他發狂地書寫。他在把一生的愛無言地無痕地書寫在那隻純潔的棺木上,讓愛融進那如玉的小棺融進女兒的靈魂,與心愛的女兒一齊向着歡樂的天國飛升!
我閉上了雙眼,心,在不停地顫抖。
那夜,我沒睡着,腦海裡翻滾着那個早逝的不曾謀面的美麗得如同花骨朵兒般的小女孩,翻騰着那個瘦小的羸弱的木然地執著立于幼兒園門外的老人,在孩子離别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他的心該是怎樣的巨痛啊!我憎恨造就這個悲劇的那個遙遠的非常歲月!憎恨那群喪失人性的畜牲!這一瞬,我決定,從明天傍晚起,待家長接完孩子後,我去攙扶他,像攙扶我那與他患着同樣病的姥姥一樣,挽着他的手臂,緩緩地細心地把他送回家一一我是他那個不曾離去的在這兒長大的女兒。
2022一8一21日于重慶九龍坡區順通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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