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7 日,在上映 62 天之後,《隐入塵煙》票房終于破億。
電影破億不少見,但對節奏緩慢、悲喜不驚的文藝片來說并不容易。
《隐入塵煙》的主線很簡單:2011 年前後,甘肅張掖花牆子村,兩個被各自家庭抛棄的失意者和苦命人,在日複一日的勞作中相濡以沫,先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
在院線上映近兩個月、視頻網站上線近一個月後,《隐入塵煙》為什麼能實現「逆風翻盤」?
注:下文涉及劇透。
規律與無常馬有鐵(武仁林飾),人稱老四,是村裡最窮的農戶之一,沒人看得起,貴英(海清飾)則患有殘疾,常常小便失禁,他們被各自的家庭視作麻煩,湊在一起過日子,對兩家都有好處。
明明帶有悲劇底色,電影卻處處克制,按時間順序平鋪叙事。
老四和貴英勞作了一年,導演拍攝也斷斷續續用了一年,種麥子、小雞破殼、燕子歸巢,戲内外時間同步流淌,呈現真實的三餐四季。
在這裡,作物和牲畜是時間的刻度。苞谷摘了天氣就冷了,小雞到割麥子時就可以下蛋了。
時間不為任何人停留,土地也遵循最簡單的邏輯,循環往複隻看因果和時令。不管你是有錢有勢還是身無長物,你給土地種子,長出來十幾袋麥子;驢春天啃一個嫩苗,秋天少吃一個苞谷棒子。
身為農民的老四和貴英,亦相信這樣的道理。春天借了 10 個雞蛋,離村前還回去 10 個雞蛋;獻血時對方送的兩件大衣算是自己借的,一碼歸一碼。
但人性不是這樣,人性可以冷漠而醜陋。
種糧大戶張永福拖着不結地租和工錢,村民就沒法買化肥種子、送娃娃讀書、上醫院看病。為了救這位有錢人,老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獻熊貓血,報酬隻有兩件大衣和幾頓飯,讓人擔心他會像《活着》的有慶一樣被活活抽死。
老四在第二次被要求給張永福獻熊貓血時,貴英說「這次不去了」,張永福的兒子隻是淡淡問了句「大衣合适嗎」,他們再說不出拒絕,不僅是大衣,村民的生計也捏在别人手裡。
「還是草編的驢好,不吃草也不叫人使喚」,老四和貴英隻要得起一分草,就被這一分給困住了,受人情社會和道德體系束縛,什麼忙都得幫。
生活也不是這樣,生活不全然有因果,還有無常。
老四向貴英許諾未來,等秋天苞谷賣了,買大電視,上醫院看病,去市裡美美地浪浪。等到了苞米成熟,貴英拿着馍馍找老四卻栽進溝裡,結婚照瞬間變成了遺照。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人都是會死的,土地會再長出一茬茬的莊稼。
就算是看似亘古不變的土地,也在被新的秩序、新的規律淘汰。
老四相信土地是最幹淨的東西,但土地在城鎮化、農村空心化下不算什麼。一年辛苦種的苞谷和麥子,總共就賣了 3970 塊,化肥農藥種子花了 1570 塊,最後剩下 2400 塊。
相比之下,推倒一個舊房子可以拿 15000 塊,被砍到 80 塊的大衣最開始要價 400 塊。想過得更好,要麼去沿海城市打工,要麼做種糧大戶。
生存與愛情導演李睿珺在接受《人物》采訪時提到,愛在村民們心裡不見得比生存有價值,這是他們自己處理恩怨情仇的方式。
但《隐入塵煙》還是拍了一個關于愛的故事。
老四和貴英熱愛土地和生命,這個看似薄弱的、與生存無關的共同點,成就了一段田園牧歌式的愛情。
最打動我的一幕,是他們用手電筒孵小雞,光從紙箱子的孔隙裡透出來,在兩人的臉上落下一片暖黃的星空。
而不可忽略的是,愛情與生存問題始終相伴,粗粝的生活底色從未離去。
貼了三次又撕下三次的「囍」字,是莊重的儀式感,也意味着居無定所。
老四在貴英手上用麥子印下梅花形狀很浪漫,但貴英在幹農活的時候背上起了難耐的麥疹。
在房檐用玻璃瓶做雨槽音哨,躺在炕上聽夜雨聲,卻沒想到迎來一場毀掉土坯的大暴雨。
再相濡以沫的生活也夾雜陰霾。老四脾氣最外露的一次,是身體殘疾的貴英多次嘗試都不能将幾捆麥子叉上車,他罵道:「你這個閑王,多少麥子給你吃掉了,我養個驢還能給我拉車。」
雷霆雨露均是上天安排。在熱愛生命之外,命運被徹底框柱也是老四和貴英的共同點。
被安排好的相親,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基本沒有拒絕的權利,這和他們二人是否屬意彼此毫無關系。
土地孕育生機和美好,也暗含蒙昧和殘酷,農民沒了地活不下去,有了地就再無處可去。燕子認窩,雞跑到老房子下蛋,驢被放生後呆立原地,麥苗永遠長在地裡,老四和貴英面朝黃土,都是沒有自由的生命。
這段起于萍水相逢、終于生離死别的感情,是被包辦的因緣際會,是戴着鐐铐跳舞,更顯難能可貴。
掙紮着生活的同時,未必不能留下詩意的縫隙。況且,詩意本身也是一種殘忍,映襯出現實更深的苦難。
不得不承認,影片反映的隻是農村生存問題的一部分,比如對傳宗接代的過度看重、對殘疾女性的無端惡意、農民被種糧大戶吸血、城鎮化和新農村改造的陣痛……
也有一些問題,是影片沒有涉及的。正如豆瓣的一句熱評,「曹貴英常有,而馬有鐵不常有」。
但不能說電影就是不真實的,稀缺的人與事是完全不存在的。
李睿珺說過,拍《隐入塵煙》的村子其實是他的故鄉,對很多事情的認知在村子裡建立,現在又以電影的方式回到了這裡。一直都有老四這樣的人,也有跟貴英特别相似的女性。
至少,詩性表達的外殼下,它不尖銳,不煽情,在一定的尺度裡,批評了一些問題,認真地展現了一種兼顧生存和生活的可能。
大衆與小衆雖然《隐入塵煙》自上映來口碑都不錯,還有入圍柏林電影節的光環,但從市場反映來看,并沒有爆款相。
《隐入塵煙》于 7 月 8 日上映,首日票房隻有 34 萬元,前期單日票房很少超過百萬,排片率最高隻有 2.3%。7 月 8 日到 8 月 8 日,票房合計隻有 1791.17 萬。
8 月 9 日,影片就上線了視頻平台,院線秘鑰雖然延期,但排片率一度低至 0.1%。
李睿珺在 8 月 20 日發了條微博,以人生中第一個 20 公裡為紀念,認為票房應該畫個句号了。
逆風翻盤卻在這時候到來,短視頻起到了「扶大廈之将傾」的重要作用。
從 8 月中下旬開始,許多 B 站、抖音博主對影片進行二創,深入解說、台詞混剪、觀後感甚至是催淚片段模仿…… 話題「隐入塵煙」在抖音産生 46.1 億次播放,并多次登上抖音熱搜榜。
8 月 29 日,董宇輝在東方甄選直播間談到《隐入塵煙》。或許有些巧合,新東方的直播業務,和《隐入塵煙》一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在推出 6 個月後突然火爆。
「他抽我的血,還嫌我的血髒」「全片不說苦,卻苦到天際;全片不談愛,卻愛到極緻」等網友自發創作的金句,也有很大的助推效果。它對影片可能是一種簡化,卻非常适合傳播。
8 月 26 日到 29 日,《隐入塵煙》在 4 天内收獲了 1072 萬票房。9 月 3 日,單日票房達到 1437 萬。這是長短視頻的共赢,也可能是院線和網播的共赢。
當然,短視頻是陣好風,《隐入塵煙》本身則是水面上的輕舟,逆襲有偶然也有必然。
票房不是衡量影片質量和口碑的唯一因素,但也能說明很多問題。
《隐入塵煙》看似是西北農村的邊緣故事,但面對不景氣的大環境和不确定性的未來,旁觀一對農民夫婦的得失和生死、美好與苦難,天南海北的我們也會心有戚戚。
有趣的是,截至 9 月 6 日,《隐入塵煙》的票房,二線城市份額最高,四線城市次之。
不被内卷追趕,而是以土地為時鐘;在困頓和隔閡裡,再談談最樸素的感情;在時代洪流之中,看個人命運的無可奈何。《隐入塵煙》是小衆的,但也可以是大衆的。
影片最後,老四和貴英費心搭建的房子,推土機拆起來如探囊取物,塵煙從廢墟裡升起,仿若暗示着完全依靠人力的傳統農耕不可避免地隐沒。記挂着驢子、雞、豬的老四,失去貴英的老四,在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進了城,過上了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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