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把中國的詩人分兩種:
一種是在自己經曆磨難和苦楚之後,曆盡苦難癡心不改,他們對自己的理想不論如何也不放棄,明知無濟于事也要堅持,他們咬定青山不放松,他們在對人對事對情的态度是固執的,比如杜甫“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觊豁”(《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就算到了老年窮到連飯也吃不上,流落到破船上,心裡想的還是國家,自己沒好房子住,在茅廬裡還要淋雨,心裡還想着天下寒士。他們固執到讓人感動,固執得讓人無可奈何,讓人心疼,同時也讓人肅然起敬,他的思想根源在屈原那裡,屈原幹脆跳水死了,固執到了極點。
(屈原投江圖)
另一種詩人是一生遭遇種種坎坷,受盡各種磨難,但總能從精神上跳脫出來,然後超然物外,保持滿滿的正能量,這種詩人的例子比如蘇轼,他屢次被扔到命運的絕地,但仍然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思想的根源在《莊子》那裡,什麼情形都能跳脫出來,他們屬于會自己原諒自己,會自我進行心理調節的那一類人。
(莊子悟道圖)
蘇東坡的經曆,我們已經在“宋詞閑讀”系列第一篇裡介紹過了,他一生三貶,越貶越遠,直到最後的海南島,上面提到的這首詞寫于他被貶黃州的時候寫的,全詞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黃州的蘇東坡石像)
詞前小序說:三月七号那一天,在沙湖路上突然遇到下雨,拿着雨具的仆人們先前離開了,同行的人都覺得被雨淋着很狼狽,隻有我不這麼覺得,過了一會兒天晴了,于是就做了這首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不用去注意那穿透竹林拍打竹葉的雨聲,不妨一邊吟詩一邊長嘯一邊悠悠然慢慢行走。下雨就下吧,拍打就拍打吧,這時的蘇東坡甚至有點“海燕”精神了。當然,這也不僅指自然界的風雨,還有政治上的風雨,這時的蘇東坡,經曆了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豐五年)春天的“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就是現在的湖北黃岡)做團練副使(團練使是正職,是一個地方的軍事長官,蘇東坡這個副使卻完全是散職,是沒有實權,主要是朝廷還要給他一個級别,所以封了這樣一個有級别無實權的官)的第三個春天,其實他是在自己勸自己,讓自己不要那麼在意這些打擊。
(詞意圖)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拄竹杖,穿草鞋又如何,但它們輕便勝過騎馬,怕什麼?一身蓑衣足以抵擋塵世的風吹雨打,我照樣可以度過我的一生。詞人上阙繼續宣揚他自己面對挫折的人生态度。他是完全的任憑風吹雨打,我自笑傲人生的态度。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春風吹來,微微有些發涼,将我的酒意漸漸吹醒,這讓我身上略略感到一絲寒冷,(恰在此時),山頭上的斜陽已透過雲彩露出了笑臉。風雨終歸會過去,在蘇東坡的心裡,總葆有一絲熱情和向往,他對人世從不絕望,這是一個永遠如春天一樣溫暖的人,就算在風雨之中,他也總能迎來“山頭斜照”。
(詞意圖)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再回頭望一眼來時的路,剛剛走過來遇到風雨的地方,回去,不管它是風雨還是放晴。蘇東坡徹悟了,淡定下來了,這是一種豁達的人生态度,他看透了世事:自然界的風雨陰晴既屬尋常,與此毫無差别的,人生中的政治風雲、榮辱得失又何足挂齒?
(拄杖的蘇轼)
關于對待途中下雨的态度,金庸《射雕英雄傳》裡有一段黃蓉和郭靖長嶺遇雨的段落,兩個人在路上遇雨,郭靖要給黃蓉遮雨,黃蓉卻給郭靖講了這一段話:“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隻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麼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前途既已注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還不如緩緩行去。
(郭靖黃蓉長嶺遇雨)
人生就是一場暴雨,蘇東坡的态度是面對這場暴雨的積極态度。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要“一蓑煙雨任平生。”
(【宋詞閑讀】之2,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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