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我第一次踏進婦科手術室了。
冰冷的等待室裡,十幾張簡陋的鐵椅上,坐滿了和我穿着一樣的藍色條紋病号服的女人。為了等待這場手術,從挂号、看病、檢查到預約安排手術時間,前後已經折騰了3個多月了,如果能在天黑前結束手術,我就該雙手合十感謝上天了。
“醫生,我肚子好痛呀……”病友小楊被推出手術室,剛開始還是喃喃自語,幾聲之後,叫聲越發凄慘,驚動了等待室裡的所有人。
醫生一邊解釋,一邊安慰:“你别亂動,你的宮腔粘連剛做完分離手術,我們在裡面放了一個節育球,用來防止複粘。現在是有點疼,忍一忍,等傷口愈合了就好了。”
小楊蜷縮在推車床上:“可是我真的好疼啊……”
醫生在一旁不停地糾正她:“你不能亂動!快躺好,不然傷口大出血就麻煩了!”
他們從我面前經過時,小楊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我,含着眼淚哀求道:“我求求你,幫我叫一下我老公進來,我真的好難受,我快要死了!”
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樣子,還沒等我問醫生要不要出去喊她丈夫進來,醫生就先輕描淡寫地對我說:“沒事,等下麻藥散了,她自己就清醒了。”
我知道,在麻藥消散之前,人會一直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痛苦掙紮,我不止一次經曆過這樣的夢境。
而很快,我也要再經曆一次了。
1
生孩子,本來是女人一生中常見的過程,可對我來說,卻成了一道怎麼都過不去的坎。
2015年12月,婚禮過後不久我就懷孕了。喜訊傳開,全家人都開心得合不攏嘴,婆婆對我更是無微不至,連90歲的奶奶也逢人就講,說她馬上要四代同堂了。
先生為了讓我安心養胎,發動全家人勸我辭職。我也以為自己還年輕,以自己此前的工作經驗,就算是停工一年,再出來也應該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于是很快就辭了職。
懷孕12周的一天,我正躺在家裡看電視,突然腹痛流紅,緊急送到醫院後,醫生說是先兆流産,讓我住院保胎,連打了3天保胎針。每次針管推動的時候,臀部和大腿帶來的疼痛都讓我全身發抖,身上也長滿了紅色小疙瘩,又癢又疼。
醫生怕用藥對胎兒不好,隻給我開了爐甘石(嬰兒用的止癢水)擦拭,我咬着牙忍着痛癢,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隻要能保住孩子,我真的什麼都能忍。
住院第五天,打完保胎針後,我起身上廁所,下床剛走了沒幾步,突然覺得全身一陣惡寒,站在面前的先生在我眼裡漸漸變得模糊,然後我就全身癱軟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主治醫生急匆匆地給我安排抽血,驗B超,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天,最後宣布:胎兒停止發育,終止妊娠。
走進手術室前,先生一直拉着我的手安慰說:“沒關系,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
可當我顫抖地坐上手術台,雙腿被綁在冰冷的腳架上時,眼淚還是一顆一顆地滾下來。麻醉醫生和手術醫生還在一旁故作輕松地寬慰我:“怕什麼,睡一覺就好了。”
我攢緊拳頭,閉上眼睛,向腹中的孩子一個勁兒地道歉,終于麻醉上了頭,我陷入了一個冗長的噩夢。
我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沒了。
事後醫生輕描淡寫地說,胎停隻是一個小概率的事件。“現在的孕婦,十個有六個會在早孕期出現先兆流産的症狀,就算用藥物在第三個月保下來,後續的生長發育也難以持續”。
我和先生都是樂觀的人,認為生孩子這件事順其自然就好,但是萬萬沒想到,我們很快又失去了第二個孩子。
接連兩次打擊,讓我們在懷孕這件事上變得謹慎起來。我們先是在南京婦幼做了全套激素檢測,以為是促甲狀腺出了問題,吃了半年無碘鹽後,醫生又說是我先生有精子殘缺的問題。又有親戚推薦我們去上海六院的一位老專家那裡調理男性身體,我和先生每個星期坐着高鐵來回跑,一起喝了大半年中藥,除了身材走形和我的肝損傷,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再去北京協和,醫生拿着厚厚的病例,讓我做宮腔鏡檢查,當場判斷說我是宮腔粘連,不馬上做手術,即便懷上了還是會流掉。前後折騰了3年,我終于被宣布為“不孕症”。
我們都傻了眼——先生當兵12年,身體素質一向很好,我之前是旅遊記者,上山下海,能跑能跳,連感冒都很少有,怎麼會患上這種病?
可醫生隻是淡淡地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現在結婚幾年生不了孩子的多着呢!環境污染啊、結婚晚了啊、生活壓力大啊,都會影響生育,人的繁殖能力退化了,全國加起來幾千萬對夫妻生不了孩子。你們啊,趕緊去生殖中心挂号,趁着年輕,早點做個輔助生殖吧。”
2
此後,我和先生開始踏上漫長而痛苦的“研究生”之路:每月不停地往返于南京和北京之間,坐火車、住賓館、挂号、排隊,來回一趟,兩個人都折騰得筋疲力盡。
看着存款餘額越來越少,我有些緊張了——已經整整兩年沒有工作了,我與外界的接觸越來越少,昔日的同事不是晉升就是跳往大公司,朋友偶爾聚餐,談論的都是“區塊鍊”和“大數據”——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生活已遠遠地偏離自己的既定軌道了。
我開始一邊治療一邊求職,面試了很多公司,知道了我的情況,都把我拒了。好不容易進了一家新媒體公司,因為我頻繁請假去醫院,不到3個月,便被辭退了。
而面對家人,我更是無力應付。
第一次流産後,多年來和我相依為命的爸爸知道後很難過。在電話裡,他哽咽着自責,說不該讓我嫁這麼遠,出了事他都沒法來照顧我。他的哭聲讓我無法自已。
第二次流産,我和先生本決定先瞞着老人。可公婆見我頻繁出去找工作面試,以為我放棄了治病,輪流來勸我以生孩子為先。婆婆說:“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生兒子,不管是男是女,你總得生一個,不能沒後啊。”
可我無法跟婆婆解釋,我并不是不想要孩子,隻是不想每天除了吃藥、打針、做家務,就是跑醫院到處詢問懷孩子的秘方,有份工作,哪怕是當成情感寄托也行。
婆婆見勸不動我,便打電話給我爸,我爸就在電話裡指責我:“你還去上什麼班?他養不活你嗎?一個女人,如果連孩子都沒有,工作再好,賺再多錢又有什麼用?”
我和我爸發生了激烈的争吵:“這根本就是價值觀的問題,你供我上了四年大學,是讓我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和那些一心靠男人養的女人不一樣!”
可曾以我讀書為傲的父親,竟無比堅決地認為:“女人的價值不是工作,而是生孩子。”
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先生安慰我:“放寬點心,你這樣逼自己也沒用。”
我對他說:“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這可能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可能兩年,三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就算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結果。”
先生就抱緊我說:“沒關系,我養得起你。”
其實,有很多次,我都很想問問他,如果這一輩子我都不能生孩子,還會不會養我?但是,每次話到嘴邊,我都問不出來。
也許,就像他們說的,我還年輕,還有機會,再努力努力吧。
3
沒多久,婆婆打聽到本地醫院有個專門治療不孕症的生殖醫學中心,尤其擅長醫治宮腔相關的問題以及常年不孕,很多外地人都來看。
先生經不過婆婆的念叨,又帶着我到了醫院。
宮腔疾病的治療,是一個長期而繁瑣的過程,專家号很難挂到。好不容易挂到了号,醫生會讓病人先把所有的病例和檢查報告都帶過來,然後再一項一項重新檢查,有些檢查的時間和月經周期有關,一等就是1個月,從挂号到進手術室做宮腔鏡檢查,最起碼都需要3個月時間,有時候甚至更長。
第一次來看專家号,初診開了個B超單,讓我檢查完了拿着報告再過來排隊,從醫生辦公室裡出來,就撞見候診室裡一個男人和前台的護士大吵起來,質問“為什麼挂了專家号,卻連專家面都沒見到”。
前台圍了很多人,護士隻說了一句“等着叫号”,男人便急了起來。身後的女人拉着他勸了幾句,沒想到卻成了他轉移怒氣的發洩口,出言不遜,當場罵哭了妻子。
我的主治醫生出來詢問,才得知這對夫婦是從山西臨汾來的,因為不會在網上挂号,現場排隊等了一周才挂到專家号,誰知道等了一天連專家面都沒見到,隻開了一大堆單子讓女人重新檢查,助理醫生又沒給他們解釋清楚,男人才急紅了眼。
醫生也有些為難地解釋道:“我們也沒辦法,你看門口這些都是排了一天來看診的。讓你們重新檢查,是因為你們的檢查報告都是外院的,我們不能作為參考,不然怎麼能準确判斷病情,對症下藥呢?”
男人就皺着眉頭:“醫生,我們是外地來的,撂下家裡的事來了一個多星期了,天天住在賓館,一天到晚都在醫院排隊,醫生又不給看病,這樣下去怎麼吃得消啊?”
醫生指了一下外面排隊的人群:“你看看這些人,好多都在附近租房子住呢,一年半載的多的是。生孩子這個事呀,急不來,慢慢來吧。”
最後,醫生給了那對夫婦開了個“小綠窗”,考慮到女人是因為宮腔粘連導緻不孕,又開了“陰超”和卵泡監測,讓她先去檢查。我正好要去做卵泡監測,醫生就讓我帶着那個女人一起去。
這個女人就是小楊,丈夫則是她高中同學,倆人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她老家是農村的,丈夫家在縣城裡開了間雜貨鋪,兩人就在雜貨鋪裡幫忙,吃住都和公婆在一起,婆婆平時什麼都不讓她幹,說隻要她生個孫子就好了。誰知結婚8年多,她每次懷孕,都是不到兩個月就流産,前前後後掉了4個孩子,最終,被診斷患上了重度宮腔粘連。她跟我說:“你别看我老公剛才兇巴巴,平時對我可好了,在我們那兒,要是結婚8年不生孩子,男人早就另找一個了。”
這8年裡,小楊的丈夫帶着她跑遍了山西的各大醫院,也曾在北京協和治療了1年多,做了一次粘連分離手術之後,回家養了半年又複發了。折騰多年,不僅耗光了小楊家的積蓄,就連婆婆也漸漸對她有了脾氣,之所以來南京,也是在網上看到這家醫院的廣告,過來碰碰運氣。
她握着手裡厚厚一疊的病例,略帶苦澀地對我說:“這些年我連看病的錢都是婆婆給的,她嘴上說着錢不要緊,隻要能生孩子花再多錢都值得,可我要是真生不了,不知道以後她會怎麼對我,這次要是再懷不上,我就不回去了……”
這時,一個坐在我們旁邊、年紀稍大的女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4次有什麼了不起,我都掉了6次了。”
排隊的女人們聽到這話,都發出一陣驚歎。我望過去,說話的是一個容顔精緻、穿着講究的中年女子,約莫40歲的樣子,雖然眼角的皺紋明顯,但想必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女人說,她姓秦,78年出生的,徐州人,于是我們都叫她“秦姐”。一聊才知道,在我們這群人裡面,她算“久經沙場”了,不論是宮腔治療還是人工授精,每個流程她都熟門熟路,還傳授了很多經驗給我們。
和我們不一樣的是,秦姐并不是因為懷不上孩子,才來到這裡。
秦姐的家境不錯,娘家和婆家在徐州都開公司。年輕時,她就和門當戶對的老公結婚生了女兒,本來一家三口應該過得很幸福,但兩邊老人一直希望她能再生個兒子,可以繼承兩家産業。
女兒3歲的時候,秦姐如願懷上了二胎,找熟人查了B超,說懷的還是個女兒,母親和婆婆都勸秦姐,說已經有個女兒了,就别要了。秦姐當時也認為自己年輕,反正還能再要,就在婆婆的陪同下把第二個孩子打掉了,養了半年之後再懷孕,結果不到3個月就流産了。
從那時起,秦姐便開始每月往醫院跑,補品中藥吃了一大堆,推拿和針灸也沒少做,折騰了3年,肚子卻再沒動靜了。
她掰着手指頭說:“05年我生了女兒,08年懷上二胎自己打掉了,09年流一個,13年做人工授精生化了一個,14年開始做第三代試管,都沒成功,16年移植失敗,17年懷到4個月又胎停了……”
她悄悄地瞟了一眼醫生的辦公室,小聲地對我們說:“其實我13年生化以後,醫生叫我養一年不要懷,我自己還懷了一個,可惜也沒有活下來。”
按照秦姐的說法,宮腔鏡、穿刺取卵、人工授精、試管嬰兒……她統統都已經嘗試了一遍了,算是資深的PGD/S患者(女方高齡、反複自然流産、反複種植失敗等存在生育風險的患者)。
小楊在一旁驚歎:“我治一個宮腔粘連都快把家裡的錢耗光了,要是像你這樣做試管,那得花多少錢啊?”
秦姐想了一下說:“我也沒仔細算過,反正一套南京别墅的錢得有了吧。”
衆人一片嘩然,眼下南京一套普通小戶型都要二三百萬,普通老百姓誰敢這麼折騰啊。
秦姐旁邊一個瘦弱的姑娘小聲地問她:“疼嗎?我上次取卵就疼得受不了,你還敢做那麼多?”
秦姐遲疑了一下,聲音也不再像之前細數“豐功偉績”那麼洪亮了:“怎麼不疼?别說取卵了,我有次流産,醫生清宮的時候,麻藥都沒給我打,就直接拉進去做手術,生剮,疼得我把手心都摳破了。”
患上不孕症的女人,大多數都有過流産史,沒打麻藥就做手術,大家都是第一次聽說,所有女人們幾乎都沉默了。
瘦姑娘不解地問秦姐:“秦姐,你花了這麼多錢都沒成功,多遭罪啊!聽說外面代孕的四五十萬包生下來,你怎麼不找個人代孕呢?”
秦姐搖了搖頭,說:“隔層肚皮隔層心。再說,那些代孕的萬一有什麼遺傳病傳染病的,生下來不健康,你找誰去?不管是歪瓜還是裂棗,終究還是自己親生的好。”
瘦姑娘又問:“那你這一輩子就耗在上面了,值得嗎?”
秦姐咬牙切齒地說:“就是因為我前面已經耗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讓我現在放棄我才不甘心呢!我就不信生個孩子有這麼難,老娘就是生到死也要生一個出來!”
我總覺得,秦姐的堅持,隻是在和自己賭氣,賭自己十幾年的付出能有收獲,賭那些遭過的罪能有一個安放委屈的搖籃。
可真的能等到嗎?
4
一個月後,我終于拿齊了醫生吩咐的檢查報告,約到了宮腔手術。
在手術室門口我又見到了小楊,相互打了招呼之後,我們一起走進更衣室,換上統一的服裝,一個接一個爬上一個簡陋的台子去消毒。
消毒之後,我排隊紮好滞留針,走進等待室,發現之前坐在一起聊天的幾位居然都在,大家瞬間熟絡了起來,各自聊起了病情。
人堆裡有一個來做人流的小姑娘,嬰兒肥的臉上一臉稚氣,兩隻手擰在一起不停地搓,雙目呆滞而緊張地望着叫号屏幕上閃動的名字,躲在角落裡面一直沒有出聲。
秦姐拿小姑娘打趣,說,一看就是第一次來做人流的,問她是不是大學生。
小姑娘竟然羞澀地低下了頭。
小楊便上前好心勸起了起來,叫小姑娘考慮清楚,能結婚生孩子,就把孩子生下來。小姑娘聽着小楊的話,先是沉默不語,然後眼眶逐漸紅了起來,有些哽咽地說:“我才大二,這個孩子不能要,讓我爸媽知道了,肯定會打死我的。”
在秦姐她們的安慰下,小姑娘漸漸打開了話匣子。她姓文,是外地來南京讀書的大學生,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在上海讀書,異地戀見面不容易,每次男友來看她,兩人都會在外面的賓館過夜。
男友給小文說,隻要避開排卵期就不會懷孕,所以一直沒有采取避孕措施,開始也确實沒有發生過什麼意外。直到上個月,小文的月經遲遲不來,她才開始感覺不妙,自己偷偷買了驗孕棒,一驗,果然中招了。
小文打電話告訴男友,男友讓她先去醫院檢查了再說,小文隻好跟老師請假到了醫院,一查,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小文失落地說,男友一直說他課程很忙,沒空來看她,隻在微信裡給她轉了2000塊錢,讓她自己去醫院做手術把孩子拿掉。她靜靜地躲在手術等候室的角落裡,心裡以為能像廣告裡說的那樣簡單,“輕輕松松三分鐘”,就像做了一個夢,醒來,一切就會回到從前。
聽完後,在場的女人們都不再說話了。
那天,小楊在我面前進了手術室。出來之後,就是我開頭講的那一幕。
病床上的小楊麻藥勁兒一直沒退,哭着鬧着把丈夫喊進了病房。小楊的丈夫一進病房,看也沒看妻子一眼,徑直沖上前追問醫生手術情況。
醫生說,小楊的宮腔粘連手術分離次數過多,已經成了“瘢痕子宮”。
“什麼意思,不是說做了分離手術就能懷上嗎?”小楊的丈夫緊追不舍。
醫生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在床上呻吟的小楊,歎了口氣解釋道:“她這個宮腔就像一個氣球一樣,原本鼓鼓的,後來粘在一起了。我們這次手術就是先把粘在一起的地方分開,以前分開的地方已經長了疤,現在這個氣球太薄了,有疤的地方容易破,要是再懷小孩,可能會造成子宮破裂,懂了嗎?”
小楊的丈夫似懂非懂地望着醫生,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最後不甘心地問了一句:“那她以後還能生嗎?”
醫生歎了一口氣說:“這個怎麼說呢,現在不好講的,手術之後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過段時間再來複查,後面再治療疤痕的事。”
男人的臉當即黑了下來,轉身望着病床上的小楊,一言不發。整間病房突然死一般寂靜,除了小楊的哭聲,誰也不敢出聲。
圍在病房門口的女人們,無聲地退出了走廊,回到等候室。
5
等候室裡安靜了良久,一個細弱的聲音說:“至少她還懷過。我從結婚到現在,一次都沒懷上,連做母親的滋味都沒嘗過。”
說話的姑娘叫小元,南京本地人,很瘦,四肢細得跟麻稈一樣。她說她和丈夫是相親認識的,當時婆婆就嫌棄她太瘦,怕不能生養。好在兩家都是本地人,有房有車,家庭條件相當,她和丈夫也都覺得年紀差不多了,不能太挑剔,所以認識3個月後就結婚了。
結婚之後,小元一直沒有懷孕,和丈夫一起到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輸卵管堵塞。丈夫陪着她治療了一段時間之後,看沒有起色,心也就漸漸淡了下來,陪她來醫院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後連做手術都她媽媽陪着來的。
治療要經常做輸卵管和宮腔鏡的檢查,每做一次,就要禁止房事一個月,小元的丈夫也開始常常加班通宵不回家了。小元幾次詢問醫生,到底還有沒有懷孕的可能,醫生總是說,趁着年輕積極治療,希望總會有的。
小元凄然地笑了一下,對我們說:“其實我倒是希望醫生能直接告訴我到底能不能生。有結果我才能和他徹底談一次,隻要給我一個明确的答案,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拉倒,總比像現在這樣鈍刀子割肉過日子好。”
小元的話激怒了等待室裡的女人們,有人勸她幹脆離婚算了。
“我倒是想離婚,可我爸媽說,如果他沒提離婚,你就感恩戴德地過下去吧,離了婚又生不了孩子的女人,還能找到什麼好男人……”小元的話更凄涼了。
在大部分父母眼裡,女人生不了孩子,隻有丈夫才有資格提離婚,男人再換一個妻子傳宗接代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女人主動提出離婚,不僅讓自己的父母蒙羞,還讓家裡所有的親戚臉上無光。
我心裡難受,轉頭問秦姐:“你已經這麼有錢,膝下也有一個女兒,為什麼還要拼了命再生個兒子?”
秦姐歎了一口氣說:“有錢又怎麼樣?沒有兒子,女兒遲早是嫁給别人的,要是我老公在外面找個女人生兒子,那麼多的家産就成了别人的了。”
“那你呢?像你們這種有文化的,很多人不是喊着要丁克嗎?生不了就不生呗。”秦姐反問我,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這個社會,雖然外面天天喊着“男女平等”,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學習、工作,但回歸到家庭生活中,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如生一個孩子有價值。
誠如此刻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小楊,手術之前信誓旦旦喊着“再懷不上就不回去了”,而今後,她又該怎麼辦?
“為什麼女人一定要結婚?一定要生孩子?”坐在角落裡的小文忽然開口問我們。
等候室裡所有女人都沉默了,沒有人能回答她,因為能喊出不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會坐在這裡。
後記
手術一個月之後,我們在微信群裡互相詢問彼此的狀況,小元造影手術後因為感染出現盆腔積液,住進了病房裡;小楊跟丈夫回山西之後,就退出了微信群,和大家都再無聯系;兩個宮腔粘連的姑娘,需要手術後兩個月後再來複查;還有一位高齡PGD/S患者,出院複查後被醫生确診,已經無法再懷孕。
醫生說,我們這一組7個人,隻有秦姐一個人挺進了移植組,她早就準備好的冷凍胚胎,終于又可以派上用場了。
從手術台下來時,醫生對我和先生說:“我們發現,你的宮腔粘連隻是輕微的,根本不需要手術。”
我和先生剛咧開嘴,還沒笑出來,醫生就接着說,雖然沒有粘連,但子宮内膜太薄,需要先吃一個月的雌激素藥,如果能長上來,就可以自然受孕。
“如果長不上來呢?”先生急切地問。
“接下來就是我想對你們說的話:我們醫院新出了一種幹細胞治療法,專門針對子宮内膜異位症的病人研發的,目前還沒有對外公開。你們還年輕,有生育願望,病症也符合我們的實驗對象,所以想邀請你們加入我們的專家組。”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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