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以來,桑田滄海凡不知幾易,不變的是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張若虛“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句傳之千年,世人在瞬息變幻的宇宙、轉盼流光的世事中,借四季與物候的輪轉回環,得到一脈恒常的慰藉。對于先民而言,或許仰觀宇宙隻是偶然之舉,是田壟間勞作空隙的片羽吉光。人們望一望天上的風雪雷雨,又看一看腳下的稻穗禾黍,思索它們之間該有怎樣的關聯。我們的祖先在觀察星象、認識物序中,創制了二十四節氣,這其中不僅孕育着根脈綿長的中華農耕文明,更惠澤着幾千年來人們對自然的理解和詩性精神。當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獨具巧思地以二十四節氣開啟倒計時,中國人自然觀念與詩歌傳統的融合,再度使全世界為之擊節贊歎。
二十四節氣,始于立春,繼以雨水,雨水的滋潤,使春天成為真正的春天。上元二年(公元 761 年)春,在成都草堂安居兩年的杜甫,一洗此前流離轉徙的征塵。這一年,當第一場春雨輕撲在窗棂上,點灑在嫩柳間,杜甫的詩心也被一同浸潤。“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杜甫在一個春夜偶然的喜雨心情,乘着詩歌的羽翼穿過漫長廣闊的時空,化作千餘年來無數人共同的喜雨之情。一首淺白曉暢的五律,蘊藏着千鈞不敵的傳世力量,倒正與春雨有幾分相似——它們以輕巧柔婉的姿态,浸入堅實的泥土,然後點染出一整個春天。
半個月後,便到了驚蟄時節。俗諺有“春雷響,萬物長”,春雷始動,如擂鼓三通,蟄伏冬眠的動物探出地表。它們倒并非聽見春雷乍響而驚醒,實際是天氣轉暖、土壤解凍,觸發了它們的生物鐘。出穴的動物開始覓食、繁衍,空中燕飛莺啼,地上草木新生。陶淵明詩裡的“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衆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正是一派初雷驚蟄、萬物生長的盎然春意。
仲春之月,晝夜平分之日,即春分,故春分也被稱為日夜分。不過春分之妙在諧趣雙關,因其在春季3個月正中,适取平分春季之意。袁枚詩雲:“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道出春分時和煦春風裡的熾熱生命力,兼彰随園自家風骨。顧實謂此詩“起手超妙,不愧清初才子冠冕,掃千山之雪,留萬國之花,一語形容春風,無過是者”,亦是頗見識力之論。
春分後不久,即清明。清明既是節氣,又是節日。以節氣而論,此時正值春光流溢、萬木競春,合當“踏青遊,拾翠惜”,高放紙鸢,輕蕩秋千。若以節日而論,則應素服詣墓,追祭先人。以哀以樂的清明,無形中卻應和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傳統。時令之作,世人最愛《清明》絕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黃發垂髫,皆能成誦,兒童愛其清新活潑,長者又能品出一番客中行人的幽思愁緒,正得清明哀樂互彰之妙。人多以此詩為杜牧之作,實未必然,但以樊川詩名,使佳句流傳,想來亦成佳話。
谷雨是春季最後一個節氣,取“雨生百谷”之意。較之“春雨貴如油”的說法,谷雨顯然多了一分肆意灑脫。黃庭堅《見二十弟倡和花字漫興五首·其一》“落絮遊絲三月候,風吹雨洗一城花。未知東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神韻畢現。“風吹雨洗一城花”,得謝 “雨洗花葉鮮”句之神,又添三分恣意,二分俏辣。山谷說谷雨茶更勝清明酒,合乎國人尚淡然的心境,更合宋人風雅意趣。不僅如此,谷雨茶與清明茶相比亦不遜色。明人許次纾在《茶疏》中以為采茶“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後,其時适中”。茶園裡,被谷雨滋潤的芽葉長得肥碩,色澤翠綠。人們清晨相邀上山采茶,歸家點一盞香茗,使春日乾坤都落入一杯春茶中,方不負谷雨的美意。
5 月,褪去春日幾許朦胧嬌妩,多了幾分濃烈明豔。此時,“鬥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立夏是入夏的第一個節氣,高濂《蓮生八戕》雲:“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并秀。”天之陽氣與地之陰氣交彙,暖意上升,花木競秀,蜂飛蝶舞,萬物繁盛。《逸周書·時訊解》中“立夏之日,蝼蝈鳴。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正是描繪了孟夏生機蓬勃的物候景象。
待“王瓜生”又五日,約是小滿時節。元人吳澄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寫道 :“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言小麥等谷物籽粒開始灌漿,不過隻是小滿,還未完全飽滿。這主要是針對北方而言。南方則通行另一種解釋,言降水之小滿,民諺曰“小滿小滿,江河漸滿”“小滿不滿,幹斷田坎”。不同地區的農人,或祭車神,或食苦菜,或祈蠶,或搶水,為辛勞的農事賦予極具想象力的生趣。
小滿後便是芒種。陸遊《時雨》詩雲:“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老我成惰農,永日付竹床。衰發短不栉,愛此一雨涼。庭木集奇聲,架藤發幽香。莺衣濕不去,勸我持一觞。即今幸無事,際海皆農桑;野老固不窮,擊壤歌虞唐。”放翁居園田,得淵明旨趣,友野老,話桑麻,樂農家之樂。芒種對莊稼人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節氣,俗諺有“芒種不種,再種無用”,蘊含着農人代代相襲的智慧。插一畦秧苗,蒸一鍋麥飯,遙想秋季的豐收,放歌于菱蕩之中,田園适意,大概莫過如此。
夏至是一年中白晝至長、日影至短之日,古人曾立夏至節。宋人龐元英的《文昌雜錄》中載有“夏至之日始,百官放假三天”,以避酷暑,故又曰“歇夏”。唐人韋應物有詩《夏至避暑北池》:“晝晷已雲極,宵漏自此長。未及施政教,所憂變炎涼。公門日多暇,是月農稍忙。高居念田裡,苦熱安可當。亭午息群物,獨遊愛方塘。門閉陰寂寂,城高樹蒼蒼。綠筠尚含粉,圓荷始散芳。于焉灑煩抱,可以對華觞。”夏日炎炎,韋滁州北池避暑,一面記挂田間農人苦熱難消,一面細心體察綠竹圓荷的柔嫩和芬芳,可謂将古人的憂世傷生與妙賞自然一同混融進了仲夏氣味中。
到了小暑,屋檐下蟋蟀唧唧,吹響伏天的号角。豔陽當空,曬得田野沉寂、樹木靜默,小狗也伏在陰涼處,恹恹然不想起身。當夕陽漸沉,籠罩全身的濕熱稍稍可退,再看周遭景物,便覺别有一番清涼。孟浩然有詩《夏日南亭懷辛大》,即寫此境:“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其中“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二句寫夏夜情趣,清閑淡雅,沁人心脾,讀之直可作解暑涼湯。
三伏天以小暑始,以大暑終,此際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唐人元稹《詠廿四氣詩·大暑六月中》雲:“大暑三秋近,林鐘九夏移。桂輪開子夜,螢火照空時。菰果邀儒客,菰蒲長墨池。绛紗渾卷上,經史待風吹。”大暑之夜,月輪皎潔,熱風微動,流螢飛百草,瓜果薦新鮮,菰蒲蔓延生長池中,經史狼藉陳于案上,日長人困,清夢将至,最消溽暑。
夏去秋來,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便是立秋時節。杜牧《秋夕》詩雲:“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杜牧獨對秋月,想象着一個同樣泛着涼意的秋夜,宮女用團扇有心無心地輕撲流螢,聊遣寂寞,夜色裡的石階清涼如冷水,宮女卻沒有起身的意思,舉目而望,凝神于牽牛織女星,遙想牛郎織女的傳說,想起自己的身世,杜牧又因宮女的故事觸動了自己的心弦,讀詩的人也難免要因樊川悲秋引起自己的傷懷。秋風秋雨,秋月秋夕,秋天總能以微微的寒涼,牽引出濃郁的愁緒,卻也牽引出無限詩情。
立秋後,天氣不是一路地冷下去,夏與秋總是冷冷暖暖地拉扯一陣子,直到處暑,才真正到了“天地始肅”的時候。此時,空中鷹隼開始獵捕,地上黍稷稻粱遍澄黃。“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五谷豐登,四海同慶。
鴻雁來,玄鳥歸,孟秋方去,仲秋已至,時為白露。杜甫五律《月夜憶舍弟》即作于此時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乾元二年(公元 759 年),值安史亂中,杜甫兄弟離散,白露之夜,陰氣漸重,露凝而白,邊境上空秋鴻聲斷,望月思鄉,離情益峻。戰争離亂,使杜甫留下露白、月明二句,傳誦至今,為本就寒涼的白露節氣更添悄怆之傷。安甯歲月裡則是另一種景緻,杜甫有詩雲“白露團甘子,清晨散馬蹄。圃開連石樹,船渡入江溪。憑幾看魚樂,回鞭急鳥栖。漸知秋實美,幽徑恐多蹊”,讀來别是一番閑适逍遙。
待到秋分,晝漸短,夜漸長,雷始收聲,蟄蟲坯戶,“殘星水冷魚龍夜,獨雁天高阊阖風”。寒露、霜降接踵而至,秋氣愈燥,草木黃落,蟄蟲入穴。“寒露潤金井”“霜降天宇晶”,農事漸暇的人們登高望遠,飲酒賞菊,休養生息。
轉眼到了立冬,水始冰,地始凍,冬季的寒冷似乎是殘酷的,實則萬物閉蓄卻是休養之道。從“片片互玲珑,飛揚玉漏終”的小雪時節,到“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的大雪時節,天地蒼茫,素裹銀裝,雪花點綴出的一片晶瑩世界,為冬季賦予了獨特的浪漫。待到冬至,進入數九寒天,人們畫《九九消寒圖》,從冬至畫到春分前後,寄寓遣冬迎春之意。此間最寒冷的日子莫過于從小寒的“霜鷹近北首”到大寒的“階前凍銀床”,然而白茫茫雪地中總有一兩枝紅梅傲雪獨放,讓人想起詩裡說的“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千百年來,二十四節氣始終伴随着每個中國人的生活。它承載着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彰顯着中國人對宇宙、自然的獨特認識。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無人不享受過它的饋贈,沐浴過它的潤澤。在衣食住行以外,物候的變化,炎涼的更替,四季的輪轉,無不觸發敏感多情的中國人的情思。中華民族以獨特的詩性精神,為自然賦予瑰麗的想象,化成無數詩篇,綿延如縷,恒久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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