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2019年初的口碑電影不是此前被寄托了極高期待的《地球最後的夜晚》,而是另一部同樣以貴州為背景、據說成本僅1500元的紀錄片《四個春天》。
《四個春天》劇照。
在院線公映之前,《四個春天》已獲得第12屆FIRST青年電影展的最佳紀錄長片獎和第55屆金馬獎的最佳剪輯提名。這部紀錄片由導演陸慶屹用一部帶攝像功能的尼康D800相機拍攝,以他的父母為主角,講述了四個春天裡的家庭日常故事。
當下,我們關于父母與家庭的探讨,往往被各種批判所占據:備受忽視的童年時期、問題重重的原生家庭、“喪偶式”育兒,以及高居不下的離婚率......而對于理想家庭的想象,大多是西方式的,或者是美國式的:一幢中産階級别墅、一雙兒女、富裕的男主人加上美麗的家庭主婦、再加上一隻溫順的大狗。對于傳統的中國式家庭,年輕一代似乎已經失去了興趣與信心。但在種種家庭批判之外,《四個春天》讓我們看到了已經失去的“家庭理想”。
打破焦慮
傳統家庭生活,也可以是美好的、舒适的
電影的動念,始于豆瓣網,陸慶屹是有着七萬粉絲的豆瓣名人“飯叔”(得名于他的豆瓣ID“起床,吃飯”)。2012年至2013年,他寫作的兩篇關于父母的豆瓣日記《我媽》和《我爸》成為熱門文章,以“回家”為主題的照片也受到網友歡迎,由此引發了他想以此為主題拍攝紀錄片的興趣。電影上映四天來,豆瓣評分高居8.9分。
這一過程所包含着的某種張力引發了我的興趣:曾幾何時,豆瓣上最著名的是讨伐原生家庭的“父母皆禍害”小組,至今一直有着“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大量聲音。然而,為何《四個春天》這部關于“家庭”的紀錄片首先受到了豆瓣網友的歡迎?
前幾年的年初,媒體上大行其道的,一面是以“博士返鄉筆記”為代表的感歎家鄉凋敝的“鄉愁”式作品,另一面以彩虹合唱團的《春節自救指南》和papi醬的《希望法律禁止所有讨人厭的親戚過春節》為代表的、表達對家鄉不滿的“鄉怨”式作品。在對這些作品的觀看與分享中,年輕人發洩着自己對于“家”的傷逝與怨念。
然而,為何今年年初的年輕人卻如此的溫情脈脈,紛紛為《四個春天》中的父母感動落淚?
看完這部以細膩内容勝過了粗糙形式的紀錄片,我的疑問或許得到了解答。電影的關鍵并不在于它講述了“家庭”這一主題,而在于它以一種全新的形式講出了家庭的溫情脈脈和可親可感。雖然電影動念于多年之前,并非為某些當前的主題而作,但若要選一部“家風”宣傳片,大概很多人願意為它投上一票。
《四個春天》劇照。
年輕人對“家庭”的敬而遠之,很大程度上源于對傳統大家庭形式的不堪重負。
《春節自救指南》開頭便是七大姑八大姨不斷盤問學業、職業、收入和婚戀狀況的災難性場景,papi醬視頻裡吐槽的主要對象也是親戚。《四個春天》裡的“家”,雖然浸潤着各種傳統風俗,卻并非傳統的大家庭,而是呈現為由父母和三個孩子組成的核心家庭形态。祭掃祖先時的氣氛是輕松愉快的,在姐姐的墳頭才有着真正的悲痛。姨爹、滿娘等親戚雖也在電影中有所出現,但要麼是來吃飯的客人,要麼是被贈送禮物的對象,總之大都一閃而過。盡管講的是“春天”——“春節”前後,但電影展現的不是熱鬧到令人窒息的迎來送往,反而因父母二人在清靜的庭中舞蹈或在無人的山頭唱歌,而顯出一種别樣的清新與超脫之感。
但這種清新與超脫又不至于因過分寂寞而變為“鄉愁”:父親對着寥廓群山唱出的是前蘇聯的祝酒歌——“如果在節日裡,有幾個好朋友,同我們歡聚在一起”,母親在田間唱的則是50年代著名的《青年友誼圓舞曲》——“廣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于是,電影就在清新之外也隐藏着熱鬧,在超脫與入世之間找到了某種平衡。在電影的後半段,姐姐突然因病辭世,父母也日漸衰老。家人的疾病與衰老一向是令人憂愁的兩大主題,去年此時的爆款文章《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便是從這兩點入手抓住了人們的焦慮。但在電影裡,悲痛過後的父親表示自己要自力更生,“每天為家庭多做一件事”。于是,父母養老問題帶給年輕人的焦慮感也在其中得到部分的緩解。
一種理想
生活與藝術、勞動與娛樂完美融合
當下流行的家庭批判,一個最常見的攻擊點是家庭内部的不平等,尤其是傳統性别秩序的不平等。然而,就算以一種苛刻的女權主義立場來看,《四個春天》所講述的故事也是可接受的。構築了電影之溫情底色的,是這對父母洋溢着愛情的生活點滴。毫不做作,但也絕對稱得上浪漫。互相為對方整理衣帽、不經意哼出的“迎春花麼開放千裡香,女兒家的心上呀起波浪”、父親向母親默默傾斜的雨傘,這都算是愛情電影常用的情節套路了。
《四個春天》,陸慶屹 著,新經典 | 南海出版公司2019年1月版
《四個春天》裡更感人的還是那些已經牢牢嵌入生活、成為習慣動作的自然細節:拍照時母親突然說讓父親記得給她洗袖套,父親嘗到美味的熱湯時喂了母親一口,上山時兩位老人的彼此扶持……他們共同勞動,彼此分擔家庭責任。不同于年輕夫妻中常見的為家務不均而争吵,電影裡仿佛沒有“家務繁重”這一概念,也就更談不上男性對于女性家務勞動的壓榨。雖然兩位老人種菜、做飯、縫紉、修補從早忙到晚,但在電影中,家務勞動本身就構成了美好生活的一部分。白菜苔和臘梅在地裡比鄰,金銀花既可藥用,又是香氣四溢的桌面擺設。
平日裡人們對于家務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源自家務勞動對休閑時間的高度擠占。不過,“勞動”與“休閑”之間的對立其實是現代社會所造就的割裂。現代人之所以對購物、旅遊等“休閑”的需求格外強烈,是因為工作讓他們消耗了太多的“勞動”。相比之下,在兩位老人所采取的前現代勞作形式中,不急不緩的“勞動”與“休閑”則呈現出令人羨慕的和諧狀态。
《四個春天》劇照。
更富有象征意味的是兩位老人所居的天井小院。電影中多次出現雨雪鏡頭,雨和雪既落在天井之外,也落在天井之内。和與外部世界相隔絕的現代高樓相比,天井讓人感到家庭空間與自然空間的息息相通。電影始于對方形天井裡的父親的俯拍,然後鏡頭下移,在方形天井裡的圓形小池邊,母親正在灑掃庭院。一方一圓、一男一女,仿佛是自然秩序的象征。
《四個春天》中的家庭與其說是傳統的,不如說,它被電影表現為合乎“自然”之道,從而也就成了充滿“自由”的所在。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态》中的觀點,現代大工業生産方式所造成的社會分工使“精神活動和物質活動、享受和勞動、生産和消費由不同的人來分擔”,從而使勞動者成為“片面的、畸形的、受限制的人”。而《四個春天》裡的兩位老人則恢複了勞動的整全自足屬性。他們的“技能點”無比全面:除了熏肉、理發、書法、養蜂,還會做鞋、做家具、做樂器,更愛唱歌和看書……正如電影裡一首山歌唱的那樣:“人無藝術身不貴,不會娛樂是蠢材“,兩位老人所呈現出來的,正是生活與藝術、勞動與娛樂完美融為一體的自由狀态。
觀念變遷
“家庭批判”大行其道,
我們的畏懼需要解答
在當下,年輕一代常将(原生)家庭視為束縛,接受了城市化、現代化價值理念的年輕人與生活在小城和農村的父母之間充滿了價值隔閡。父母憑借其身份權威強迫子輩聽從自己,子輩則憑借所謂的“現代”理念将父母視為不可理喻的過時者。
《四個春天》則前所未有地講出了一對充滿活力的父母。兩位老人的豐富精神世界、充滿文藝氣質的個人品位和積極開放的心态,才是讓這個家庭始終充滿和諧氣氛的經線與緯線。電影裡,兩位老人的口頭禅是“哉喲”、“安逸”和“好玩”。菜地裡的蒲公英結出毛球,他們吹完兩枝後戀戀不舍,說“明天還要再來玩”。兩位老人對新鮮事物永遠滿懷熱情:年輕時愛DV攝像,會十幾種樂器,唱歌跳舞樣樣在行,老了也還在鼓搗着剪輯視頻、學習用淘寶購物、被微信語音逗得哈哈大笑。當然,他們對于新鮮事物的高度接受不僅出自個人的性情,也離不開孩子對父母的耐心。哥哥耐心地為父母講解制作視頻的步驟,作為導演的弟弟更有着為父母拍紀錄片的寶貴心意。
《四個春天》裡,父母在演奏樂器。
電影不僅講出了“父慈子孝”、“夫唱婦随”、“兄友弟恭”的倫理關系,更以衆人的幽默氣質抵消了倫理秩序的嚴肅性。當父親抱怨母親買回的肉太肥,母親則笑着回應道:“你要是律師,不知多少人冤死在你的屠刀下”。當理完發的父親需要撣去身上的碎發,母親則抓住機會“好好打一頓”。“春天”在電影裡不僅是時令的标志,更是如春天般溫暖的家庭氛圍,以及如春天般讓人得到修複、獲取力量的精神源泉。
如今的人們已經過于熟悉各種批判家庭的聲音。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将現代家庭指認為穩固父權制和私有财産的手段,從而較早地确立了家庭作為罪惡淵薮的形象。在後起的女權主義理論中,凱琳·薩克斯的《重新解讀恩格斯——婦女、生産組織和私有制》在恩格斯觀點的基礎上,提出家庭剝奪了女性的“社會性成人”身份,讓她們從為社會勞動變成為個體家庭勞動,從而喪失了獲得社會政治權力的可能。針對二戰後興起的“郊區公寓 家庭主婦”的中産階級家庭想象,被稱為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之母的貝蒂·弗裡丹在《女性的奧秘》一書中提出中産階級主婦的“無名痛”問題,批判這一理想家庭模闆對于女性的束縛。
《女性的奧秘》,貝蒂·弗裡丹 著,程錫麟 / 朱徽 / 王曉路 譯,廣東經濟出版社 2005年5月版
在中國,從“五四”時期的批判“家族制度”,到近年來流行的、将一切心理問題追溯到童年環境的“原生家庭”理論,再到少數“女德班”和所謂“新儒家”對中國傳統家庭觀念的任意/惡意闡釋,關于家庭的非議也始終存在,甚至越演越烈。就算不了解這些理論脈絡的人們,也一次次地在對于電影《革命之路》的觀看中、在對于《祝福》《傷逝》和《圍城》等名作的閱讀中、在80年代以來每一次社會變革都伴随着的“離婚潮”中,直接地感受到“家庭”令人絕望的形象。
《四個春天》劇照。
在這個意義上,《四個春天》以其對于家庭的正面講述成為一個另類。而且,它沒有因贊美家庭而淪為對各種理論曾一遍遍批判過的家庭罪惡的複現,而是在這個難得的樣本中給出了“家庭”真正寶貴的價值:家人之間的尊重與支持;令人放松的生活狀态;與自然和諧的生活環境;家庭之中滿滿的愛意......
《四個春天》十分準确地為當代年輕人對于家庭的各種畏懼給出了答案。誰說年輕人不需要家庭、不再熱愛家庭呢?我們不過是對“家”同時充滿怕與愛。焦慮的現代生活讓年輕人對家庭投射了太多關于安定與幸福的期待,也讓這些期待的實現難度大大加強。好在《四個春天》可以讓我們在影院裡實現片刻的夢想——可愛的家庭永遠是少數,而陸慶屹是個令人羨慕的幸運者。
作者
:羅雅琳;
編輯
:走走、覃旦思;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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