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小無猜的愛情,多麼令人豔羨。
陸遊,那是自号“放翁”的你的姓和名。
你從一開始就把她當做了命中注定的晨星,她的晖光就是你全部的生命。
你心裡無數次呼喚着唐琬——你的表妹,她是你羁絆一生的戀人。
那日,紅燭長明,鑼鼓喧天,她披着紅蓋頭嫁給了二十歲的你。
你掀開了她的蓋頭,望着她燭火中泛紅的臉頰,她烏發如雲,嬌羞如花。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相知,終于在今日同牢合卺、绾纏青絲。
朝夕相處的歡愉不必言說,吟詩作對,相唱相和——她為你操持,你為他守護。
可美好的日子總是如一口水缸,不停地往裡注水的同時,卻潛藏着滿溢傾覆的危險。
你的母親漸漸地怨怼她隻會和你吟風弄月,卻不知相夫教子,鞭策你博取功名。
是啊,天下哪個母親不希望兒女金榜題名,一朝衣錦榮歸、策馬揚花?
可是,她竟把一切的錯都歸咎在你的妻子唐琬身上,說她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又耽誤了你的錦繡前程。
呶呶不休的話語說多了,家人之間難免心生芥蒂。
最終,你迫于家庭壓力寫下一紙休書,和她灑淚而别。
那些教科書式的愛情,無論是李清照和趙明誠,還是沈複和芸娘,都沒有獲得善終。
隻是為什麼棒打鴛鴦散的倒黴事,偏偏落到你的頭上。
你所處的那個時代,愚孝也算作孝,你無力抗争;封建家庭的深宅大院,沒有你言語的一席之地,于是你隻能接受殘酷的現實,從她留下的钗頭中尋覓殘存的一縷香痕。
心猶未甘的你偷偷為她覓了一處僻靜之地,幽會,想再度尋回花前月下的歲月。
可最終還是東窗事發,你迫于母親的壓力娶了王氏之女。
這個溫良賢淑的女人,卻平靜安娴得如一池死水,無法掀起你心中犷悍的波濤。靈與肉的分離化作悲辛徹骨的痛,隻有你自己知道,你的心思始終還是在唐琬的身上。
而我,這個千年之後的陌生人,卻在你留下的詩詞裡與你有了些許的關聯。
我進入了你的情緒你的思想,感受到你無法愈合的傷楚。
封建禮教的牢籠,困囿不住你柔腸百轉的情愫,也困囿不住我對你那段感情的深深惋惜。
記得十年之後,你在沈園再一次遇到了遊園的她。
她已經嫁作人婦,身邊緊緊跟随着她的丈夫趙士程。
這偌大的亭園,本是你們兩個人相知相戀的地方;而今卻隔着心山萬重,成為了一處傷心之地。
她捎給你的一盞黃縢酒,溶着命運的苦澀,每一滴都飽含着莫可名狀的心酸。
你望着他們夫婦遊園把酒,遙想當年與她耳鬓厮磨,執起那雙溫暖的手,感喟十年一别滄海桑田。
歲月的煙沙淹沒了當年的那個唐琬,也淹沒了當年那個青絲如墨的你。
你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名作《钗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也許你們是對的人,隻是沒遇上對的時代;又或許,你們注定就是要受到命運的折磨。
一年之後,等到你回到沈園的時候,發現她在你的詩後留下一阙唱和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她也是對你戀戀不忘的啊!可是她又能改變什麼呢?感情一旦錯過,就再也無法挽回。
她寫下這阕詞不久,積郁成疾,病骨支離,最終化作一縷殘香逝去——這段感情最終成了你此後數十年的痛。
你無數次午夜夢回那個叫做沈園的地方。
唐琬終究沒有杜麗娘那般幸運,等着柳夢梅為她開棺相會,她的靈魂永遠地成了你心頭的一粒朱砂痣。
死去的人歸了虛無,活着的人才最是心傷不已的。
這場無疾而終的感情,卻在無形之中激發了你澎湃洶湧的一腔熱血——你跨上戰馬,執起三尺劍,向着漠漠戈壁頭也不回地奔馳而去。
男兒既不能守護心愛之人,便要心系天下,守護家國邊陲。
時值金兵南侵,宋室南渡,外來侵略者燒殺劫掠,甚至沿途搜羅豢養女奴供他們發洩獸欲。
這種種罪行,你視他們為雠仇。可惜你仕途不順,偏偏遇上了同考的秦桧之子秦埙。
你很自然地成為了秦埙上位的墊腳石,志無可申。
這命運竟如此不公,讓你情感和仕途雙雙落空!
可是,在曆史滾滾紅塵中留下刻痕的,終究是那些飽經烈火淬煉的利劍。
秦桧之死,終于為你的仕途迎來了契機——你從一介主簿,做到京師政要。
你力主北伐,為大将張浚獻計獻策,志在收複山河故土;可又一再為讒言所構陷,一貶再貶。
前半生的感情之憾你想以後半生的戎馬倥偬來填補,可是這腐朽的政治生态豈是你獨臂可支?
世間已無嶽飛、宗澤、韓世忠,如今這朝堂之上早已烏煙瘴氣。
官場的畸形病态凸顯了你的铮铮傲骨,你試圖以自己的不屈之脊托起這偏安一隅的朝代。
你在江西赈災救民,你在嚴州上書減賦,你讓我這千年之後的陌生人再一次穿越到了你的世界裡,感受到你的每一滴熱血、每一根青筋。
曾經的你看着唐琬的離去而無能為力,又怎能眼睜睜望着萬裡江山一朝傾覆?
宦海沉浮,幾度貶谪,你多麼向往日子終有那麼甯靜的一天,就像你筆下的《臨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多麼清明平和、光風霁月!不必再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不必再受朝堂之上的擠兌,這春雨綿綿、花香滿城,才是你心中最美的沈園!
你的唐琬仍然在你的心裡活着,她凝成了你澎湃的熱淚,對美好世間的冀盼。
你在金戈鐵馬、關山殘月的生涯辟了一處精神憩息地,讓筆墨縱橫,讓詩文馳騁,讓天地菁華吸附到一張張潔白如玉的紙上,化作一縷縷幽淡的墨魂。
世間之小愛,不如家國之大愛;家國之大愛,又不如天地之廣愛。
身處衰年敗月、山河破碎的王朝,誰這一生,不是要獨自面對滿目的污濁?
管它冰雪漫天,任它群芳争妒,你始終保持高潔如梅的自我,無怨無悔,灑脫如初。
人生百年,匆匆零落,化作塵泥的是軀體;留下的,卻可以是一個香如故的精魂。
死去元知萬事空,莫悲切。
在你眼睛閉上的那一刻,沒有了烽煙,沒有了戰事,九州歸一,百花盛開,你一定能等到最美的那個她,在你的故園重生。
她撫摸着下一世的你依然年輕而清癯的臉,為你遞上一盞溫熱的黃縢酒。
山河還在。沈園情,也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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