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評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毫無疑問，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創作藝術道路上的一座巅峰，也是一出偉大的悲劇。

與衆多小說不同的是，曹雪芹寫悲劇，不是直接寫悲，他開創了“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小說寫作手法，讓我們看不到悲，卻又處處透着悲。

紅樓夢寫的是四大家族的興衰與消亡，尤其是賈府這座“赫赫揚揚，已将百載”的豪門公府的沒落，以及生活其間的各色人等的悲慘命運，但曹公沒有直接寫悲，而是寓悲于喜，把那些潛藏的悲劇埋伏在喜慶熱鬧的節日之後。

我們不妨以紅樓夢裡的幾次元宵節為例，來看看曹雪芹是如何在歡慶熱鬧的節日背後，伏下那些事後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的悲劇。

第一次元宵節：英蓮失蹤的詩谶，伏英蓮失蹤死亡，甄家敗落，士隐出家

紅樓夢裡的第一個元宵節說的是英蓮失蹤之事，在元宵節之前，甄士隐抱着三歲的獨女英蓮去街前玩耍，看那過會的熱鬧。

就在這時，碰到了一個瘋瘋癫癫的僧人，我們知道，紅樓夢裡但凡有僧道出場，必不尋常，僧人要甄士隐把英蓮送給他，此時的甄士隐尚是肉眼凡胎，如何看的破這一切，他自然不肯。

于是僧人就念了幾句詩：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作為局中人的甄士隐，自然不明白這詩裡洩露的天機，否則就不會有後文的英蓮失蹤一事了。

這首詩說到了英蓮的命運，不僅僅暗示了她後來會進入薛家，成為薛蟠之妾，且提到了英蓮的命運是跟元宵節緊密關聯的。

從這一年的炎夏永晝到第二年的元宵節，中間有大半年的時間，也許事後不久，甄士隐早已忘記此事，于是第二年的元宵，他讓霍啟帶着英蓮去看社火花燈，結果霍啟因要小解，把英蓮放于一家門檻上，這之後英蓮就失蹤了。

當然，這首詩除了伏線英蓮元宵失蹤之事，似乎也是暗示後文香菱于元宵節香消玉殒之事，故說是“煙消火滅”。

曹公在僧人出現後，并沒有緊接着寫英蓮失蹤，而是插入了賈雨村的故事，讓作為讀者的我們，就如甄士隐一般，在早将僧人的詩谶忘得一幹二淨之後，忽然筆鋒一轉，“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

你以為元宵節一定是熱鬧非凡，但曹公偏不寫，而是冷冷地用一個下人“霍啟”，讓我們聯想到了“禍起”，是以僧人的詩谶即将在英蓮身上應驗。

這種寫作手法讓人猝不及防，越是喜慶熱鬧，越要“鬧中取靜”，冷冷一筆，卻才更見其悲。試想，在那千家萬戶慶元宵的團圓時刻，甄士隐夫婦丢失了女兒，夫婦倆尋了大半夜，後來房屋又被燒，悲劇接踵而至，讓人喘不過氣來。

最終甄家一家三口，失蹤的失蹤，出家的出家，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而這一切，都是當日僧人問士隐要英蓮不得而引發的。這樣的千裡伏線，令人唏噓不已。

第二次元宵節：元春省親的戲谶與謎谶，伏元春死亡，黛玉死亡，群芳薄命

紅樓夢裡第二次盛大的元宵節，就到了賈府，且遇上了剛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的賈元春省親，這一次，曹公不吝筆墨地寫了元春省親的奢華與靡費。

文中寫到“園内各處，帳舞龍蟠，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争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連元春都“默默歎息奢華過費”，秦可卿托夢王熙鳳時，更透露元春封妃省親是“ 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

然而這樣繁華熱鬧的背後，曹公卻早已撒下天羅地網的悲涼之霧，他不僅先後寫到了元春的六次眼淚，更是在元春點戲時，由脂硯齋口中一一交代出大有深意的伏線。

第一出《豪宴》；【庚辰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庚辰雙行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庚辰雙行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庚辰雙行夾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正如脂硯齋所說，四出戲伏四件大事，而四件大事中，關于死亡涉及的首先就是元春之死，接着是黛玉之死，如果沒有脂批，也許我們參不透其中奧妙，但根據賈母去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拈的三出戲可知，元春點的戲也絕不簡單。

實際上，元春省親看似是大喜事，卻又處處透着詭異，如其省親是在夜裡進行，且在半夜回去，前後隻在家待了七個小時左右，且她見到祖母、父母不是得意之色，而是淚如雨下，判詞裡也說“二十年來辯是非”，這其實已經在暗示元春宮中生活的兇險。

好好的一個元宵節，卻偏偏通過幾出戲伏下這麼多悲劇，可能賈府之人都沒有想到，大小姐省親帶來的不是天大的好消息，而是即将接踵而至的悲劇，這也是秦可卿所說的“ 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

有時候想想，曹雪芹真狠啊，一個好好的元宵節都不讓人過，次次都有伏筆，表面上看一切都熱鬧非凡，可内裡卻早已暗潮洶湧，越是熱鬧，也就越是悲涼，這種悲喜的強烈對比，熱鬧中的忽然一盆冷水，讓人難以接受卻又似乎是最真實的生活，這也是“登高必跌重”“樂極悲生”的道理。

不僅如此，在元春回宮後，曹公還通過賈府的元宵燈謎，再一次伏下群芳薄命的悲劇。制燈謎賈政悲谶語一回，元春從宮裡送出一個燈謎讓衆人猜，而後賈母又讓大家也都作燈謎。

除了賈府四春燈謎，寶黛钗應該也都做了燈謎，遺憾的是此回缺失，到惜春之謎時，有脂批： 此後破失，俟再補。然後暫記了一首寶钗的燈謎，回末又有一句批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

由此可知，曹雪芹在構思紅樓，批閱十載增删五次時，這一回的謎語，應該早已有了謀劃和布局，但沒來得及寫完，就去世了。單從四春謎語可知，曹公謀劃的，正是為群芳下的謎谶。

賈政看完衆人謎語之後，感受是“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皆非永遠福壽之輩。”可見，在合家歡聚的元宵節，曹公這隻暗中的手早已在操縱着一切。其實，他無時無刻不在通過戲谶、詩谶、謎谶等多種方式，在大喜之時伏大悲。

第三次元宵節：賈府元宵夜宴的言在此而意在彼，伏賈府敗亡，子孫流散

紅樓夢裡第三次寫到元宵節，在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一回，這一回一樣是盛大而隆重的，但無論是賈府祭宗祠，還是賈母設家宴，都擋不住賈府早已無法遮蓋的敗相。

有研究認為，紅樓真本應為108回，而榮國府元宵夜宴這一回是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正好上半部完結，細心閱讀就會發現，從第五十五回開始，賈府的各種矛盾開始湧現，不再似上半部表面的繁華熱鬧。

因此，五十三回回末有脂批說：前半整饬，後半蕭落，濃淡相間。所以，賈府的這個元宵節，其實是很有深意的，曹公費了許多筆墨，通過寶琴的眼睛，為我們呈現賈府的家世背景，又用一團錦繡文字描寫賈府元宵的奢華，不過都是為伏線的悲劇服務。

五十四回的回末，王熙鳳說了兩個笑話，尤其是聾子擡炮仗的笑話，其實言在此而意在彼，悲劇早已伏在原文中，王熙鳳說笑話的這個情節中，前後六次說到了“散”。

“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隻聽‘噗哧’一聲，衆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擡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

“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

“ 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 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衆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

對于用詞用字非常講究的曹雪芹來說，連貫的一段文字中，六次用到“散”，顯然不是無心，而是有意為之。

賈政悲谶語一回，對元春的謎語就覺得“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而曹公偏偏在上半部紅樓完結之時，多次說散，熟讀後回可知，曹公這是在暗示賈府即将敗亡，離子孫流散，群芳離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的悲劇結局不遠了。

因此這個元宵過後，悲劇一個接一個地到來，先就是宮中老太妃的生病及去世，按照曹公一貫的伏筆，我們知道，老太妃的薨逝，其實正暗示了元春的死亡。張愛玲考證說，老太妃薨逝文字，最初寫的就是元春死亡。

再後來就是賈府唯一通過科考出身的賈敬的死亡，然後是王熙鳳病倒，賈母查賭，抄檢大觀園等一系列悲劇事件的發生。從五十五回開始，曹公再也沒有任何掩飾，而是直接描述賈府的敗亡。

可以說，上半部紅樓，處處伏筆，曹公還沒有痛下筆墨寫敗落，給賈府以表面的繁華假象，而下半部紅樓，則是着力寫伏筆應驗之時，即賈府再也無法遮掩的各種矛盾和敗相。

綜上，曹雪芹通過第一回，第十八回至二十二回，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三個元宵節，通過詩、謎、笑話等形式，伏下了諸多暗示人物命運走向、家族結局的谶語，讓我們看到這個生活于兩百多年前的天才，是如何用喜慶的外殼，給我們包裹了一個巨大的悲劇内核的。

作者：夕四少，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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