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紅樓夢》,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家族由盛而衰,以及衆多妙齡女子的命運悲劇。大觀園從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到最後枯萎落寞、一片悲涼,真個就是“紅樓一夢”了!而這部書,在這一場大夢之中,又套着許許多多不同的“小夢”,若是細加玩味,倒也頗有一些意趣。
有人曾作過統計,說全書總共寫了二十幾個夢,而有人則說是三十餘夢。為什麼沒能統計出一個準确的數字呢?原因恐怕在于,人們對作者筆下的那些夢,其判定标準各不相同。有的人是按“入夢——夢境——夢醒”這樣一個完整的描寫來做統計,而有人卻并不計較每一個夢的完整性,将凡是提到“夢”的,通通計算在内。比較典型的,如第十九回,茗煙與一女子在書房幽會,被寶玉撞見,女孩子跑走,寶玉便問茗煙:那女子“‘名字叫什麼?’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來有些造化。’”這個借他人之口轉訴的夢,沒有入夢、出夢的過程,更沒有對夢的具體描寫,實在過于簡略,所以有人便不計算在内。
再如第六十三回,寫衆人在怡紅院飲酒行令,史湘雲抽得一支簽,“大家看時,一面畫着一枝海棠,題着‘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隻恐夜深花睡去。”這就越發不像做夢了,但有人卻依然将其算作一夢。這種統計标準上的差别,使得數自然也就出現了差異。好在我們并不去研究夢的标準,更不統計全書究竟有多少個夢,我們感興趣的,是對這些夢的理解。
其實,小說本就是在虛構故事,為什麼還要再講那些更加虛妄的夢境呢?我們應當怎樣理解《紅樓夢》一書所寫的這些夢呢?下面,本文試從這些夢對于故事情節的推動作用、對于小說題旨的揭示作用以及這些夢的寫作藝術,稍加盤點,作一點簡要分析。
我們知道,小說之所以會出現夢境,一則緣于現實中“人皆有夢”,再則,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說,夢境的描寫,對于推動故事情節的進展,揭示作者的創作意圖,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往往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我們讀舊小說,常能見到這樣一類描寫:“某氏夢有金甲神人入懷,遂孕。臨産時,但見天空祥雲缭繞,紅光滿室,于是孩子呱呱落地,哭聲響亮”,如此這般,一個帝王便誕生了。作者寫這樣的夢,無疑是在昭示,此兒非同凡響,日後坐上皇帝寶座,實乃天命所歸。這種“天現異象”的筆法,始作俑者是誰,我們不知道,但無疑成了舊小說描寫帝王誕、聖人出的一個老套路。《紅樓夢》不講帝王故事,也不寫聖人出世,但通過夢境來推動情節展開或者揭示人物内心的所思所想,卻是作者時不時采用的一種創作手法。
我們知道,《紅樓夢》一書,以夢開篇,以夢作結,開篇第一回的題目便是:“甄士隐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以這樣的一個回目來暗示讀者,書中那些故事,其實就是人世上的一場大夢。這一回的回前批上更是明言:“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又如第十三回,作者寫秦可卿死後托夢給王熙鳳。秦氏所說的那番話,無疑是對這個大家族即将走向衰落的示警,隻可惜,榮甯二府卻無人理會,到了後來,結局自然也就果如其言了。因此之故,“戚本”在回前批中才有“幻中夢裡語驚人”一歎,在其回後的總評中又再寫道:“藉鳳姐之夢,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貼切之情,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動之萌,深淺誠僞,随種必報,所謂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這段批語,點出了作者寫作此夢的用意,更指明了“情幻歸一”,這對讀者領悟一部《紅樓夢》,因何到最後竟落在了一個“夢”字上,無疑大有裨益。
《紅樓夢》全書,總共寫了大大小小三十左右個夢,寫得長的,卻隻有四個。第一個最為人熟知,就是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寫賈寶玉夢遊警幻仙境。此夢起到了引領全書的作用,很關鍵,自不待言。另一個較長的夢,也是賈寶玉的。在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钗小惠全大體”中,賈寶玉聞知金陵甄府也有一個寶玉,也是十三歲,也同他一般模樣,整天也泡在胭脂堆裡,不免奇怪,于是睡夢中就去了甄府中的“大觀園”。在那裡,他先是被一群丫鬟奚落斥責一番,随後來到了甄家“怡紅院”,“進入屋内,隻見榻上有一個人卧着,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也有嬉笑頑耍的。”此情此景,簡直就是賈寶玉房内日常情态的翻版。那卧在榻上的人便是甄寶玉,隻聽他說道,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夢,到京都去見賈寶玉,“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哪裡去了。”這真是兩人兩地同一夢,夢中有夢,構思精妙至極。尤其是那一句“空有皮囊”,可謂一語雙關:既指賈寶玉睡夢中已來到了金陵,本體神魂已然出殼,更緊要的,是此語應了前面那句“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由此也暗示出甄寶玉原本也是此等人物。作者之所以寫這樣一場夢,因為書中其它章節在說到甄寶玉時,大多都是借别人之口轉述,如第二回賈雨村告訴冷子興,甄寶玉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必得兩個女兒伴着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但卻并沒有具體的細節描寫。在九十三回裡面,甄家仆人包勇,向賈政介紹甄寶玉時,也隻說了他先前頑劣,後來昏迷中見到了太虛幻境裡的冊子,自此便開始發奮讀書——仍然是簡述。隻有到了一百一十五回,作者才有了比較詳細的筆墨,寫兩個寶玉聚在了一處,真正面對面相見了。在這裡,作者正面描寫了甄寶玉如何大談文章經濟,如何表示要走仕途之路,指明此時的甄寶玉已經和賈寶玉迥然不同了。這一情節,與前面第五十六回的夢境恰成對照,前後一虛一實,一假一真。如果沒有前面的描寫,後面兩人見面時的這些筆墨就會“踏空”,就會失去呼應,而作者要将兩個寶玉“遙照”的創作意圖自然也就落空了。所以,這一回的夢境描寫,對于推動全書情節的進展,對于作者“其中味”的揭示,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第三個寫得很長的夢,是八十二回林黛玉所做的夢。此夢若用現在的話來說,在于揭示人物内心的那種不安全感——怕被榮府抛棄,怕将來無所依靠。正因有了這個夢,為後來林黛玉“焚稿斷癡情”,提供了可靠的心理因素,同時也讓我們明白了,無路可走的林黛玉,死亡是其必然的歸宿。最後一個寫得很長的夢,是一百一十六回,賈寶玉出走前,被和尚引領着,重遊了太虛幻境,見到了尤二姐、鴛鴦、晴雯、林黛玉、鳳姐、秦可卿、迎春等人,與前面第五回遙相呼應,有力地說明了書中人物種種一番經曆,其實都不過是人生中的一場夢罷了。這種“草蛇灰線,伏延千裡”的創作手法,書中可謂比比皆是。
《紅樓夢》作為古典文學的名著,的确是部經典,的确頗耐玩味。從内容上說,它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從文學創作上來看,更是寫作技巧的“葵花寶典”。書中幾十個夢,寫得各不相同,不僅内容不同,寫法上也形式多變,不能不令人歎服。這些夢,如果從内容上來分,大緻可以劃歸為兩類:一類是夢見一僧一道或進入太虛幻境,以此來連綴故事,推動情節展開;另一類則是夢見逝者或是熟人,多半用于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而像妙玉夢見強盜,則是十分另類的一個夢,書中極少見到。夢境如此衆多,又都圍繞着前面兩大内容來寫,文字上要做到入夢不重複,出夢不雷同,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正因如此,才顯示出作者非凡的文學功力。這些夢的寫法,歸納起來,大緻可以分為三大類:一類曰“明進明出”。所謂“明進明出”,就是描寫一個人做夢,先要寫他睡下,然後進入夢境,待夢中的情節寫畢,再交代他如何從睡夢中醒轉過來。這是一個夢的完整的描寫過程。這種寫法中規中矩,但同時也比較平闆。典型的例子,如第一回甄士隐的夢。書中寫到:“一日,炎夏永晝,士隐于書房閑坐,至手倦抛書,伏幾少憩,不覺朦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接下來,甄士隐在夢中見到了一僧一道,講述了寶玉、黛玉的前世姻緣,後來便到了“太虛幻境”,“士隐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聲,定睛一看,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入夢、出夢界限分明,逐一交代,寫得可謂明明白白。這種對夢的常規寫法,在古今小說中是極為常見的。正因其常規,如果書中的這二三十個夢都采用這種寫法,讀起來不僅重複、呆闆,也會讓讀者難以忍受。所以書中又有了“暗進明出”這樣一種筆法。
第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一節,寫那個名為小紅的婢女,“心内着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無奈卻難遂心願,“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嬷嬷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調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别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着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于是她被“唬醒過來,方知是夢”。這裡描寫紅玉入夢,了無痕迹,讀者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和賈芸見面其實已經是在夢裡了,所以,庚辰本在此處批道:“《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後文,不知是夢。”其實,書中寫夢更為新奇的,我以為是那種“化進化出”的手法。何為“化進化出”?這是一句電影藝術用語,指的是鏡頭切換的軟過渡方式。我們借用到此處,是說入夢、出夢寫得了無痕迹,甚至與現實混為一談,讓人難分難解。如第八十七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一節,書中這樣寫道:
單說妙玉歸去……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嗗㖨㖨’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禅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
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厮叫。那妙玉忽然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禁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禅床便晃蕩起來,身子早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隻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衆,都拿火來照看。隻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隻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衆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吧。’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
這一段夢魇的描寫,并不點明入夢、出夢,而是虛實并行,很難分得清哪一刻是在夢魇裡,哪一刻已然回到了現實中。再如第九十八回,寶玉聞聽寶钗告訴他黛玉已死,“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隻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這其實已經是在夢境裡了。寶玉與他一段對話過後,“那人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着心窩,吓得即欲回家,隻恨迷了路。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别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钗、襲人等圍繞哭泣叫着。”這段夢境的描寫,也是典型的“化進化出”筆法,入夢出夢一點不露斧鑿痕迹。還有一百一十三回寫鳳姐病重:“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鳳姐着忙,便叫平兒說:‘那裡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裡來了?’連叫兩聲,隻見豐兒、小紅趕來,說:‘奶奶要什麼?’鳳姐睜眼一瞧,不見有人,心裡明白,不肯說出來……”明明是鳳姐驚問怎麼進來一個男人,豐兒小紅卻反問鳳姐“要什麼”,可見一個在夢境,一個在實處,方有這等一問一答,兩相錯位的現象。這樣的筆墨,不僅将夢寫得絕不雷同,而且也十分符合危重病人或有神志恍惚、幻視幻聽的特點,具有很強的真實性。
說起做夢,我們都知道,青少年是個愛做夢的年齡,所以書中的這些少男少女便極易進入夢境,而那些年紀大的人,卻很少做夢。榮甯二府裡,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四個,并無夢境的描寫,老祖宗賈母更是從頭到尾未做一夢。而那些愛做夢的少男少女,也是男人夢少,女人夢多,與現實情況完全吻合,可見作者深谙世事,熟稔人情,對生活有着很深的洞察力和理解力。我們今天研究書中的這些夢,不僅可以更好地了解那個時代的某些風俗習慣,也可以更準确地把握《紅樓夢》一書的人物性格,對于理解作者所傳遞的“其中之味”,更是大有裨益。
我們閱讀《紅樓夢》,書中這些各具特色的夢境,無疑為全書增添了許多奇光異彩,也使得這部書更加引人入勝。同時,認真總結《紅樓夢》寫夢的方式和方法,對于我們今天的小說創作,無疑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借鑒。
作者簡介: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于是複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缱绻,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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