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媽媽說

如果找不着家了

就聞着桂花香回來

我是南方的孩子。我在北方，想念桂花的味道。

農曆八月，雅稱“桂月”。從霧雨隽秀的江南水鄉，到汽笛轟鳴的華中平原，再到山川環繞的西南丘陵，以及“秋老虎”發威的嶺南地區，整個南方的秋天，都是桂花的天下。

桂枝通常不高，讓桂花平易近人。或金黃，或銀白，藏于墨綠色中。圖/圖蟲·創意

小時候，中秋前後，我們總會聞見窗外隐幽的芳香，清冷之中帶着一絲細甜。

這種香味，不奪人氣息，卻有着相當的穿透力。通常是你在恍惚之間，一股甜蜜輕輕融入鼻腔，忽然卻溫柔。你四處尋覓，還沒來得及見到桂樹，周遭卻早已沉浸在桂花香裡——屋裡是香，窗邊是香，滿街滿城皆是香。而桂花，則躲在樹葉後面，羞羞地看着你。

這種穿透力，不僅跨越時空，更能直擊你的靈魂。圖/視覺中國

這桂花，也是秋天的寶物，聞着心曠神怡，還令人口舌生津。

記憶中，深秋早晨，我時常被甜香味喚醒，隻見母親系着燒飯的舊圍裙，在熱氣騰騰的鍋前忙碌，汗水浸透了鬓角。定睛一看，鍋裡是桂花羹，鬧騰着奪過瓷碗，大口一嘗，一股香甜的暖流，順着縷縷清香與母親的慈愛目光，與故鄉的秋天一道，溫存于心。

這香仿佛夢中來，遊走在人間四處。圖/視覺中國

長大後，我告别故鄉，來到生機盎然的北方。北方自然有桂，然而開得不繁盛，原本淡雅的香氣，便顯得更加缥缈。偶然嗅見，我必要四處尋找，用力、深深吸上好幾口，深怕一陣秋風來，這稀薄的香氣就四散而去，一旦錯過，又要等上一整年。

深秋，總是南方孩子犯鄉愁的時候，因為桂花。

天下之大，若論花中情懷者，對我們而言，唯有桂花。

桂花，又名“木樨”，原産于中國南方，江南、華中、嶺南，皆有她的身影。

作為上古花木，它的品種很多，其中最著名的選手為丹桂、金桂、銀桂，三者皆能成樹，花色分别為紅、黃、白，皆在秋季開花。三兄弟中，以金桂最美、丹桂最香、銀桂最雅；還有一位弟弟四季桂，花色淡黃，植株矮小、适合做盆栽，一年内能開花數次，香氣較淡。

由上自下：丹桂、金桂、銀桂。 圖1圖2/視覺中國；圖3/圖蟲創意

提到桂花，不得不提蘇杭。這兩座氣質相近的江南城市，每逢入秋，也是桂花的天下。

杭州桂，浩瀚江南煙雨

杭州的桂花，能開出一幅浩瀚的江南煙雨圖。“繁星皓月萬點黃，半城桂樹滿城香”，農曆八月、中秋前後，桂花馥郁就像金墨入水，将整座城市次第暈染，煞是美麗。西湖本就遊人如織，在這漫天的香氛之下，即便秋風蕭瑟，也自是吹得遊人醉。

上圖 杭州靈隐寺；下圖 滿隴桂雨。圖/圖蟲·創意

老杭州會告訴你，賞桂這件事，遊客才去西湖。

桂花爛漫時節，當地人會結伴而行，避開鬧哄哄的遊客，前往西湖以南的滿覺隴。這是一座山谷，明代以來便是杭州城外桂花最盛之處；若逢秋風起、露水重，滿谷的桂花往往随風灑落，遠看密如雨珠；若置身桂樹叢中，仿佛沐花雨而披香，别有情趣。

這正是杭州一景，“滿隴桂雨”。

桂落流水，人間絕美。圖/圖蟲·創意

身在杭州，若無茶食，總覺得缺點什麼。若能在這滿隴桂雨之下，沏上一壺桂花龍井，方不虛此行。龍井本是春息，桂花則是秋味，一春一秋，一茶一花，各自得曆經半年之久，才能有一場完美的邂逅。

蘇州，園林中精心修剪的桂花。圖/視覺中國

蘇州桂，碧玉小橋流水

蘇州的桂花，則顯得小家碧玉許多。

這是一座花園般的城市，牡丹、棠梨、櫻花等交替綻放、争奇鬥豔，唯有桂花甘為配角，四散在城内四處，總要讓你尋尋覓覓。哪怕在精緻文雅的蘇式園林，桂花也時常靜安一隅，不張揚、不争寵，獨自美麗，仿若細膩文雅、卻不失雍容的蘇繡。

蘇州，留園，屋檐上的桂花。圖/圖蟲·創意

深秋時節，遊客們紛紛湧上虎丘，在桂花叢中熙熙攘攘。真正的老蘇州，則會在秋分前後攜一家老小，來到石湖邊賞月泛舟，看着明月倒影映過橋洞，仿佛好幾個月亮串在一起，這便是吳地民俗，“石湖串月”。

夜色中的桂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粉白，身姿又遮遮掩掩、稍縱即逝，像極了曼妙多姿的江南女子，還知書達理、懂進退，隻深秋繁花落盡，才綻放屬于自己的淡雅香甜。

幹桂花，蘇州不可或缺之味。圖/視覺中國

蘇州人對桂花的愛，更在于滋味。這裡的人嗜甜，這桂花甜仿佛天賜之物，這邊廂搜集起來，放在爐子上烘幹；那邊廂熬起糖漿，騰騰的蒸汽與絲絲的甜，再放入封存了秋味的桂花，桂花糖漿便做成了。

這糖漿，全國皆有，唯獨蘇州人熬得清香，熬得細甜，熬得地道。它的香甜，會穿越蘇州的一年四季，淋在蓮藕、山藥、年糕、小排之上，還會與冬釀酒一起，撫慰着人的心靈。

深秋的桂林若下雨，便是滿城盡披黃金衣。圖/視覺中國

桂林桂，自成一派韻味

蘇杭二城，誰的桂花最美？看到這裡，桂林笑了。

桂林，桂樹成林，這裡無園不植桂，無人不識桂。别說公園、景點了，就算是小區樓下和自家庭院，桂林人也會毫不猶豫地種上桂樹，細心呵護，隻待開花。

嶺南天氣炎熱，桂樹開花要等到十月。一旦開花，整個桂林，就像打翻了金黃色的油漆，一片桂黃中點綴着橘紅和銀白，相當張揚；你輕輕吸一口氣，整座城更像是打翻了桂花味的香水，仿佛沒有了别的氣味。

在桂林，你打個噴嚏，可能都是桂花味的。圖/圖蟲·創意

丹桂，在桂林屬于一絕。它的顔色橘紅，在枝葉間極為奪目，盡管身子小，卻有一種野性的張揚，力壓金桂一頭，也叫狀元紅；它的香氣濃郁，别的桂花清雅，它是灑脫奔放，像極了熱情似火的南方姑娘，直沖沖地往你的面容上撞。

桂林人，特别幸運。深秋時節，漫城遍野的三色桂花，配合漓江邊的奇山異水，還處處像撒了香水一般的甜。桂林的美好，熱情之中又有韻味，自成一派，無需多墨。

丹桂，開得更張揚，香氣更奔放。圖/圖蟲·創意

南方的桂花，就是這麼美。它姿态萬千，在杭州是美得浩瀚，在蘇州是美得隽秀，在桂林是美得張揚。若是你，你覺得什麼樣的桂花最美？

偷偷告訴你，對我們而言，無論什麼桂花，都沒有媽媽牌廚房裡的美。

中國人的天賦無他，唯種地和吃貨兩樣。我們對花的最高贊譽，就是認認真真把她吃掉。

如果要聊桂花美食，南方人能跟你聊到天亮。圖/圖蟲·創意

桂花糕，古老的江南韻味

以鮮花入馔，做成正菜或點心，古人稱為“花馔”。南宋《山家清供》記載，春采紫英菊、夏煎栀子花、秋做廣寒糕。這味廣寒糕，需“采桂英，去青蒂，灑以甘草水，和米春粉炊作糕”，其實就是今天江南各地的桂花糕。

嚴格來說，桂花糕沒有特别明确的标準。各地桂花糕形形色色，皆為古方的延續。圖/視覺中國

桂花糕流派衆多，若遵循古方，浙江溫州桂花糕可能更原汁原味一些。将桂花搜集起來，幹燥後用糖蜜腌漬，米粉與熟豬油、白糖拌勻，在盒中蒸熟後以桂花糖蜜調味，一份清新淡雅的美味就成了。

石港窨糕，據說能治愈強迫症。圖/視覺中國

古法桂花糕中，有一款特殊的存在——江蘇南通的石港窨糕。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産，本名印糕，因每塊糕上均有桃紅印花而名。

制作石港窨糕，需要将本地粳米與糯米按比例混合，加工前浸泡7天、淘洗7次後碾成米粉，包入流動的桂花豆沙，蒸成糕後印制。這樣做出來的桂花糕，趁熱吃雪白松軟，稍放則涼而不硬。它是應季茶食，每年從驚蟄開始，立夏前結束。

這清甜，穿越千年

桂花與糖漿，是一對穿越千年的伴侶。它們互為表裡，幽香淡雅，甜蜜而不奪人，清亮而不奪色。它能讓你穿越回千年之前，領略古代華夏的獨特風味，也能在現代搭起一座桂橋，牽着異國風味的手，玩中西合璧。

Duang, Duang, Duang… 就很解壓，非常解壓，極度解壓...

比如，現代廣式早茶中duang來duang去的椰汁桂花糕。它結合了廣式、潮式和西式點心工藝，先用吉利丁（明膠）分别混合椰汁和桂花糖漿，蒸熟一層，再鋪一層，最後撒上金黃的桂花碎。

它是如此流氓，duang在你眼裡，duang在你嘴裡，duang在你心裡……吃與不吃，真是個問題。

重慶，一杯香氣滿滿的桂花拿鐵。圖/視覺中國

如今，在各色咖啡店，秋季必然少不了一味桂花拿鐵。它是上海十裡洋場的奇思妙想，随着近年來本土咖啡的崛起，在深秋喚醒一個個睡眼惺忪的靈魂，也豐富着都市新白領的下午惬意。據說在杭州，一定要在随風飄落的桂雨前，來上一杯。

誰說桂花隻能做甜品的？

與桂花有關的滋味，太多了。它早就超越了甜品，既可以制茶，更可以點綴肉食，甚至釀成美酒。一朵桂花，擁有着無數張美麗面孔。

桂花烏龍，福建與台灣名冠天下。圖/彙圖網

在寶島台灣，有一味特産桂花烏龍，頗得桂香意境。懂行的當地茶農，會将桂樹種植在茶園旁，以提升烏龍茶的香氣；烘焙過程中，更會加入幹燥的桂花，進一步增添香氣層次，還能在泡開的茶水中，見到綻放的桂花。

桂花美味吃多了，不整兩杯嗎？圖/視覺中國

我們回到江南，水鄉紹興。這裡是黃酒的故鄉，桂花自然不會缺席。勤快些，便将幹桂花用水稍稍煮開，過濾後加入黃酒，再滾一次；慵懶些，就直接把桂花透入黃酒中浸泡即可。也有直接加入桂花釀造的桂花酒，深秋乍暖還寒，溫一壺最好不過。

最後的壓軸，是蘇州特有的冬釀酒，也叫“冬陽酒”。這裡曾是戰國時期吳國的都城，傳統上承襲周代曆法，将冬至作為一年之初，至今蘇州仍有“冬至大如年”的遺俗。

天氣冷了，喝點冬釀酒去去寒。

蘇州有句俗話，冬至不喝冬釀酒，來年不抗冬。這種酒以米酒為底，與桂花一同釀制而成，色澤金黃、口味甘甜，隐隐透着桂花的幽幽香氣，爽口得很。

它很稀有，一年隻釀一次，想再喝隻能等明年。它就和桂花一樣，一年隻開一次，花期不長，錯過了就明年再見吧。

又是一年桂花開，千裡共賞中秋月。悄悄地，中秋節過去了，就和這桂樹落花一般，轉瞬即逝，又悄無聲息。

每個南方長大的孩子，靈魂深處揮之不散的香氣，都是桂花味的。畢竟，在那煙雨朦胧的故鄉，四處皆是桂花香。哪怕周遭沒有，這股獨特的香氣也會與甜味一起，不經意地出現在飲食之中，滋潤你的味覺，令你念念不忘。

桂花香甜，哪怕到了冬天。它也讓我們魂牽夢繞。圖/圖蟲·創意

南方人的鄉愁，是舌尖上的甜味，又是“苦甘”，澀與甜交織在一起，就像剛摘下來的桂花一樣。在外奔波越久，自然越是想家；然而越是奔波，卻又越是不敢輕易回頭看。

這世間百味，無奇不有，一山更有一山高。但萬物再香，香不過千裡歸家的一頓飯；萬物再甜，甜不過媽媽親手熬制的桂花糖。清早起來，還是那股甜香；推開廚房門，還是一鍋桂花羹。隻是，母親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已是花白，猶如月下銀桂，與黯淡的白霜。

軟糯糯，甜絲絲的江南味，怎能少了這份桂花糖年糕。圖/視覺中國

所以，奔波在外，不敢輕易回頭看。這種感覺，小時候不懂，讀書時不懂，如今聞不見桂花的幽香，終于懂了。

故鄉的桂花，花期很短，時常幾天内便在細雨中落盡。幸虧，人們總有辦法，将花香以飲食之手留住，成了南方年節、甚至一年四季的清雅點綴。也要感謝如今物流發達，源頭好物信手拈來，終究能一解舌尖上的鄉愁。

聞着桂花香，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圖/圖蟲·創意

我是南方的孩子。我在北方，想念桂花的味道。

文 | 水水

頭圖攝影 | 盛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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