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月光
時光回到兩千多年前:一個晴朗的日子,就在匡城(今惱裡),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把一輛車子團團圍住。大夥叫嚷着:“榨子兒,不要讓他跑了。”“就是他,把我們害苦了。今天一定不能放過他。”他們叫喊着,用蒲地純正的蒲音。他們的面孔扭曲着,黝黑的面容,因為興奮脹得通紅。有幾個人的持棍棒、鋤頭的手還有點顫抖。有風走來,吹亂了他們蓬松淩亂的頭發。
這夥人也不是好惹的,他們也拿了武器,緊緊護着車子。為首一人,身穿皮袍,手持利刃,面目剛毅。車轅前,站着一個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這個人就是孔子,車前的人,就是子路。
師徒和這片土地的淵源,就從惱裡開啟。
孔子師徒被圍困幾天,幾乎絕糧而死,到最後,終于弄清是一場誤會。可是,衆人還不放孔子,說孔子要去幫衛國,衛國很壞,欺負蒲人。他們要孔子盟誓,隻要不幫衛國,就放他走。孔子很爽快地答應了,和蒲人訂盟。蒲人放他走了。但孔子直接就去了衛國。子路很不滿。責備老師背約。孔子說:挾迫之約不算約也。
由此,可知聖人的智慧,也知聖人的靈活、機變。聖人絕不是隻知讀書、不知變通的書呆子,這是一個富于情懷,十分幽默風趣,還常和弟子開點玩笑的人(由《論語》中他的言行可知),可是,後人越學越傻,究竟何故?
這一場圍攻,讓孔子幾乎絕食而死。從此,蒲人的剛猛,就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次誤會,也成了中國文化史上份量最重、影響最大的誤會。因為,他困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的智者,世界的智者。那參與的一些普通的民衆,幾乎就扭轉了中國曆史,以至世界曆史。
當然,惱裡不隻有孔子,這塊土地還是剛硬的。這裡誕生過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忠谏而死的賢相——關龍逄。關龍逄是這塊土地孕育的精魂。龍相為龍逄讀書處,有龍逄墓。曾出土方石,刻:一片忠肝。關龍逄是忠谏身死第一人,深為後人敬重。夏桀時,寵幸夏喜,淫虐無道。關龍逄獻黃圖(黃圖就是國家地圖,以死力谏),夏桀惱羞成怒,竟把關龍逄殺死。
縣城南關曾有雙忠祠。祠龍逄、比幹。明隆慶六年,知縣胡宥修祠并撰祭文:忠捐有夏,仁殉于難,群臣義重,千載一心,寒鴉古木,留迹蒲陰,疾風勁草,興起後人。有邑人遊覽,作詩:勁草堂前古柏垂,雙忠遺留使人悲。始知直節匡三代,更讀中原三絕碑(因為祠前有碑,是明朝大學士撰文李東陽撰文并書,被稱為詩絕書絕義絕)。
這是惱裡的榮光。
到惱裡,路上是令人害怕的。處處是大車,拉了航車,轟隆隆駛過,狂吼、灰塵,巨獸一樣掠過。讓人瑟縮如蟻,生出後悔,乃至幻滅感。平坦幽靜的馬路,忽然變得格外兇險,格外喧鬧,格外嗆人,真恨不得插翅逃去。鄉村道路的幽靜,邈然遠矣。
惱裡是變異的鄉村。田野裡,一片片廠房,是大大小小的起重機廠。而走進村裡,家家都是配件廠,家家都是工廠。院子裡撐一個棚子,置幾台機器,就成了配件加工廠、電動葫蘆廠,遍地的鐵疙瘩,堅硬冰冷;白亮的陽光下,彌漫着刺耳的咣當、紮紮、嘎嘎、吱吱的聲響,枯躁單調。而那些婦人,原本柔弱的女子,也成了剛硬的漢子。搬配件,弄鋼鐵。這些村子也變得剛硬,讓人看着就疼,失卻了鄉村柔美安靜的樣子了,鄉村雞鳴狗吠的幽靜美好,恍若隔世。
偶爾走過幾個惱裡人,總是匆匆忙忙的,他們不隻是農民,他們還是工人;他們不隻是工人,他們還是業務員;他們不隻是業務員,他們還是老闆……
他們的身份,有時候他們自己都感到迷惑:我是誰,我究竟在做什麼?
這是惱裡的疑惑,可哪裡的人沒有這樣的疑惑呢?
惱裡人也是堤東人,惱裡人與苗寨人有着基本相似的經曆。暴虐的黃河,頻仍的水患,給兩地人造成了相同的災難。面對着家園的一次次破壞,面對着田地的一次次被淹。逃荒要飯,背井離鄉,是他們共同的記憶。
但惱裡人也是不甘寂寞的,他們也在奮起,也在抗争。如同苗寨人的外出搞油漆,惱裡人就外出锔鍋,由锔鍋到收廢銅爛鐵。他們和苗寨人一樣,有膽識,有思想,頭腦靈活。從锔鍋到修理鐵器,從收廢鐵到回收電器配件,并修理,銷售。他們慢慢摸索出了廣闊道路,看到了無窮商機。
或許秉承了深厚的文化底蘊,或是承繼了先人太多的性格基因,惱裡人是剛硬的,他們粗放,但又精細;他們堅硬,但又溫柔;他們能下苦,他們也會享受。他們都是黃河灘邊長大的,黃河灘給了他們膽氣,也給了他們力量。他們與鐵打交道,從謀食謀生到發家興起,他們始終不離開鐵。他們吃的是鐵疙瘩飯,掙的是鐵疙瘩錢。沒有剛硬的性格與毅力,又怎麼敢玩鐵?
有這樣一則轶事:上世紀七十年代,因為惱裡一村支書幹得好,縣裡開幹部大會,要他發言。他上台了,腰闆挺硬,可面對黑壓壓的腦袋,心裡一陣慌亂,原來想好的詞兒全忘了。他說:“要我說,也沒啥說的。咋說呢?反正就是俺惱裡人不讓杆。不讓杆,還是不讓杆!”
他下台了,會場響起了掌聲和笑聲。笑聲比掌聲更響。
從此,“惱裡的支書——不讓杆”成為有名的歇後語。我想,這“不讓杆”最能代表惱裡特點。惱裡人是不服輸的,是生硬剛猛的,正是這種性格成就了惱裡。
惱裡人流動性很大。他們的業務員跑遍全國各地,他們的維修門店也全國開花,常常是拖家帶口,就定居在那裡。在那裡拓展業務,在那裡銷售配件,搞服務。家裡院空了,長滿衰草。所以在惱裡,就如苗寨一樣,也能看到很多空院,鐵鎖斑斑,一院沉靜。但與苗寨不同的,苗寨人工地流動性強,故人流動性強,但惱裡人的鋪子一開,就釘子一樣鉚下了。
惱裡人特别好面子。苗寨人也好面子,但惱裡的好面子與苗寨不同。苗寨人以講究吃喝、辦事張揚、鋪張奢侈為榮,惱裡人則以關系廣、門路多為榮。所以,有人就說,在惱裡當官最好當。他們崇拜官,聽話。
正如同瘠薄地區都有着強烈的财富欲望,而這種欲望一旦激發,就會越加膨脹,隻重視經濟,忽視了文化。惱裡的毛病也是文化淡漠,不重視文化。惱裡孩子常常十四五就辍學在家,随了父兄外面奔走掙錢。他們認為:上個學認個字就行了。要掙大錢還要跑活。上學能掙幾個錢呢?上了學參加工作,可能還沒有他們跑活的零頭多。所以,他們都特别不重視文化,聽到哪個人在單位上班,常常還會嘲笑。有個朋友在縣城單位上班,說,“我都不能回家,回到家人家就笑話:那點工資,夠弄個啥!咋不出去跑呢?”
财大氣粗,讓惱裡越成了為文化的荒漠了;直觀的刺激,讓惱裡人越為金錢而瘋狂了。他們天天都算計着掙錢,天天都在各處奔走。你看惱裡村裡,青壯年在家的總是極少數的。曾有一段,在惱裡,十六七的男孩子就定了婚,因為——搶手(家裡條件好),據說都是女方争着搶着定的。
惱裡男人剛硬,女人也強勢。辦公室就有個女人,瘦小,但卻是男人脾氣,風風火火,焦焦躁躁,比男子漢有過之而無不及。曾坐她車,狂放如野馬;曾聽她說話,整個樓道都有回響。但是,這樣的女子,卻有着細膩的心。見不得人們受苦,見不得有人可憐。未聞,眼就先紅紅的;未看,就先閉了眼。甚至一對野外的小狗,都讓她心疼得不知所以,絞盡了腦汁要給它們安個家。
我曾在惱裡村遊走。村裡神廟裡,暖暖冬陽下,打牌的看牌的下棋的特别多,三個一群,兩個一夥。這些滄桑的人,他們曾經走南闖北,他們曾經風風雨雨,如今,他們在這裡,平靜的享受生活,說說笑笑,吃吃喝喝了。惱裡人喜歡自娛自樂,打牌下棋,吹拉彈唱,生活過得自在安然。既能五湖四海,又能安安穩穩;既能平平淡淡,又能有滋有味,這就是惱裡人。
惱裡人雖然富,但窮困的仍有很多。有因為殘,也有因為懶。曾有笑話:鄉人好善,給一戶幾隻羊。結果幾周後,再去看,羊一隻也沒有了。“去哪了?”——“跑丢了。”後剛出門,鄰人說,“哪丢了,他都吃了。”也有一戶,有公司去慰問,頭幾次都拿了錢,這次沒有拿。領導要出門,他急了,大聲說:就這就走了!?
斜晖中,站在村口,看着清綠的原野,看着村邊水塘邊的蘆葦,紅粉一抹,霞披旖旎,如粉飾的美人,格外妩媚,格外溫柔;我明白了:這片土地,就像惱裡人一樣,外表的粗豪剛硬之中,有着噬骨的溫柔;走南闖北的奔走之中,揮之不去的,是故園的情懷。
河南長垣人之蘆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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