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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的豪放派和婉約派有什麼不同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15 05:05:51

詞原本隻是娛賓遣興的歌曲,書寫的範圍相當狹窄,不是剪紅刻翠的豔科,就是旖旎溫柔的情語,無法完全反映廣闊的人生。蘇轼對詞體的發展與改革,與其說是風格的豪放,毋甯說是思想的解放。蘇轼的開拓創新,要旨在于“一洗绮羅香澤之态,擺脫綢缪宛轉之度”,用劉熙載的話說是“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緻,則時與太白為近”。這種豪放,錢鐘書總結為雖然好似行雲流水、随物賦形,但終究要“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法度。今人對東坡詞的關注往往聚焦于在詞句風格上重而拙的作品,易于忽略蘇轼的許多婉約詞也同樣貫穿了他的改革精神,具有鮮明的個人氣息。

關于秦觀詞,《白雨齋詞話》中評價:“秦少遊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詞的創作原本不是說理或叙事,而是一種情深言長的寫景與抒情,詞話裡說秦觀師法溫庭筠、韋莊,實在是看出了秦觀與《花間詞》之間的淵源,這是一種對詞之傳統的回溯,也是一種對當時改革潮流的梳理。“取其神不襲其貌”則點出了《淮海詞》(秦觀詩文别集)與《花間詞》的差異,即秦觀在創作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精神。“變而不失其正”是指秦觀詞始終沒有背離詞的本質,也就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蘇轼曾經問晁補之和張耒自己的詞與秦觀比如何?答曰:“少遊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這個回答精準地點出了蘇轼詞的特點,即“以詩為詞”,詞的變革過程實際就是逐漸“詩化”的過程,豪放風格的詞作隻是“詩化”過程的一種風格。蘇轼與秦觀的創作理念與審美趣味既有共通又有相異,他們既能夠彼此欣賞,又有堅持己見的部分。蘇轼認為秦觀的詞“以氣格為病”,體現正是他們文學審美趣味的差異,有趣的是他同時又很在意秦觀,總是将自己的詞與之比較。

蘇轼的豪放派和婉約派有什麼不同(為何說蘇轼是豪放派的代表)1

馮熙評價秦觀的“詞心說”很有見地:“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傳,雖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猶若有瞠乎後者,況其下耶?”葉嘉瑩認為秦觀的過人之處恰恰在于他易感的詞心使他能夠體味到最幽微細緻的感受,表達出柔婉精微、纖細銳敏的心靈體驗。秦觀描寫春愁的《浣溪沙》中有兩句佳句很能代表他的詞風:“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們通常會利用具象來比拟抽象,但秦觀反其道而行之,用夢和愁來比拟飛花與絲雨,這種飛花是輕且自在的,絲雨則是惆怅無邊的。這阕詞全篇未用重語,但卻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細緻幽微的感覺世界,這才是秦觀筆下獨有的詞人感知力。

選取同樣有“言恨”的兩阕詞比照一番,我們可以看到秦觀之恨與蘇轼之恨在輕重緩急、表達手法方面的異同。秦觀的《畫堂春·落紅鋪徑水平池》通篇描寫春愁绮恨: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晖,此恨誰知?

上半阕交代落紅與小雨,杏園中春意闌珊的景象,結語處直白地點出“無奈春歸”的主題。換片後頭一句寫“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畫樓獨上本身有一種寂寥,豈不聞李後主所言“獨自莫憑欄”?不但憑欄,而且“手撚花枝”,在高樓上看到遠處漸漸消逝的春光,近處唾手可得的春花,獨自撫弄花枝,有憐愛也有遺憾。作者緊接着後面蕩開神來一筆,說“放花無語對斜晖。”從“手撚”的親近到“放花”的無奈,從愛花到惜花,隻能脈脈無語,空對斜晖。從登上畫樓伊始,作者已經代入了一種細緻深微的感官視角,一切情感和知覺都是發生在他和自然之間,他與花之間。這種非理性、如夢如幻的感覺将作者引入一種排他境界和難以言說的情緒當中。沈從文曾在文章中寫到他夢中的一株淡綠百合花,“于是伸手觸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複微笑,如有所持。”這種夢境裡和花的相處同秦觀筆下的感覺何其相似!沈從文的文章進而寫道放花之後“如聞歎息,低而分明”。這不正是秦觀筆下的“此恨誰知”麼?從愛重到憐惜,最終到無奈,作者是一個與自我不斷對話的過程。這種風格的寫作沒有一個确定的或者深刻的意義,但是“這種晶瑩敏銳的善于感發的資質,卻實在是一切美術與善德的根源” 。詞的尾聲深幽的哀感難以言說卻又含蓄不盡,有一唱三歎的效果。

元豐三年至七年間,蘇轼貶居黃州作《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詞: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其中上片寫寂靜的夜晚,“缺月”“疏桐”“漏斷”“孤鴻”逐一出現,構建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景象,在這個境界内獨自往來的幽人,能夠相遇的也隻有缥缈的孤鴻。下片“驚起卻回頭”緊接上片的孤鴻,寫被幽人驚動之後孤鴻的回顧,這種半夜被驚擾的感覺竟無人可以理會分享。因而蘇轼寫到“有恨無人省”時别有一番遺憾甚至不忿,帶有一點被辜負的感覺。也是從這句開始,孤鴻與幽人的界限逐漸模糊,“言人見鴻,說鴻即以說人,語語雙關,高妙已極”。末句“揀盡寒枝不肯栖”既是言人,又是說鴻,從上句的恨意中解脫出來,呈現出一種高傲的、自主的選擇狀态。孤鴻在選擇栖息地時已然“揀盡寒枝”,最終還是做出不肯栖息的決定。對比嘉祐六年(1061)蘇轼所作的《和子由渑池懷舊》,中有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這裡的雪泥鴻爪感覺更加缥缈,但是整體感覺與詞作是一緻的,隻是雪泥鴻爪這首頗有一點随波逐流的意味,詞作中“不肯栖”三字則提醒人們注意主體性的呈現。蘇轼這首詞雖然極盡妍妙,用黃庭堅的話說是“似非吃煙火食人語”,也就是很仙氣的樣子,但與秦觀的詞作《畫堂春》相比,《蔔算子》的作者始終是冷靜的、理性的,缺少一點對夢境的耽溺。蘇轼的用字顯然是要重許多,借這些詞句表達“恨”之深切。秦觀的用字則如周濟所言:“少遊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以婉約詞與豪放詞相對照二者的反差較大,也更加容易辨别。蘇轼的這首詞作格調起手頗高,用語鋪排處處蘊含匠心,但他顯然無法走入秦觀那個細膩易感的微觀天地。所以秦觀“言恨”是淺語,是淡話,詞裡的恨也是無法與人言說,隻能獨自慢慢消化;蘇轼“言恨”有一種不服輸的高傲在其中,是不被征服的。這一脈精神延續至南宋便有了陸遊的《蔔算子·詠梅》:“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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