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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第一次去方京家,就覺得他們家很“滿當”。
方京家的院子不大,樓上和樓下共四四方方的八間房,西邊的兩間偏房用做廚房,臨街還蓋了一間門臉房,即将竣工。
很經典的北方農村的建築。
房子裡隻有方京的父母住,院子裡隻有一條土狗住。
院裡沒種樹也沒養花,東邊牆根下一排野草,在毒辣的陽光下曬成更毒辣的黑綠色。
走進屋子,一張單人床挨着一個冰櫃,姑且算是客廳,西邊屋一張雙人床和兩個小沙發,姑且算作卧室。
東邊是老兩口的卧室,能看出是特意打掃過,明顯比其他房間整潔,最東邊的屋子被隔開,一半做浴室一半放雜物。
除了住人的房間略微寬松外,其他房間都顯得格外擁擠,到處都放滿了東西,桌上,椅子上,沙發上和櫃子頂上都被包裹和塑料袋占據着。
四間屋子三道門,都是通着的,英子偷偷看一眼雜物間,裡面放着一輛自行車,牆上挂着幾個大口袋,玻璃上灰撲撲的,蒙着一層塵土。
這家人似乎不太愛幹淨。
方京的母親拘謹地和英子寒暄,英子也略顯尴尬的回應。兩個陌生人惶恐的客套,虛假的微笑。
英子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自行車,生鏽的車把,沒氣的輪胎還配着個變形的車架,這不能修好了吧?還留着幹啥?
午飯時間,英子把這個疑惑混着飯菜咽進肚子裡。
方京母親熱絡地給英子夾菜,幾片暗綠色的菜葉和一個調色過重的雞腿,英子嘴上說着謝謝,眼睛卻盯着飯桌上的碗。
很難想象,他們四個人用了三種碗,顔色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更滑稽的是方京父親的筷子,居然是一黑一紅。
英子有些震驚,她悄悄側頭看了看筷子籠,裡面的筷子五顔六色,長短不一,粗細各異。
英子看着手裡的筷子,覺得自己運氣爆棚。
英子不喜歡這些碗筷,也不喜歡這個環境。
她左邊是半袋米和半袋面,右邊是沒剝殼的花生和半塑料桶的油,身後的釘子上挂着大塑料袋,裡頭裝着無數個小塑料袋,腳下不遠處散落着幾個帶泥的胡蘿蔔,有個發綠的土豆混了進去,它頭頂冒出來的紫白色的芽龇牙咧嘴的盯着英子。
諸多的廚房用品把英子圍的密不透風,它們臉貼臉頭碰頭臂挨臂的觀望着英子。
刷碗時英子又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廚房的竈上有一個炒鍋和一個蒸鍋,地上還有個炒鍋,靠牆放着一個電飯鍋,最角落還有一個兩隻耳朵的鍋,它黑漆漆的,像是窒息在了這個夏天。
這種鍋英子家裡也有,是用來炒菜的,底下有三個支架,能穩穩的站在地上。
一個廚房怎麼會有這麼多炒鍋?
正想着,英子又在櫥櫃底下看見一個把手,把手上有個孔,像是一張嘴,它說:我也是一個炒鍋。
英子很震撼,覺得十分不可思議,這老兩口,菜燒的不好,鍋倒是不少。
“你家裡,嗯。。東西挺多哈。”回去的路上,英子試探着說。
“這不樓上打算裝修嘛,就把東西都搬下來了,所以看着有點亂。”
“是嗎?我怎麼覺得——”英子又想問那幾個炒鍋和那輛自行車,這些東西占據了她的好奇榜單第一名。
“肯定是啊,不然怎麼養出我這個幹淨帥氣的小夥子?”方京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八,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英子被逗笑了,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畢竟第一次見家長,問人家的鍋或者人家的自行車都不禮貌。
英子和方京是相親認識的,對于相親,英子沒什麼經驗,就覺得方京這小夥挺對脾氣。
沒經驗的人得向有經驗的人取經。
她找到母親,想着問一問這個作為婚姻裡過來人的經驗。
母親正在做飯,她的臉埋進油煙裡,油鍋裡的刺啦聲蓋過說話聲。
“早前時候苦啊,什麼東西都是寶貝。”
“那句怎麼說,破家值萬貫。”
“我們這一輩人都知道要節儉,哪兒像你們現在這麼好的條件。”
“你們都不懂珍惜,東西壞了就知道換新的。”
……
英子聽着母親的絮語,撇撇嘴,“可是咱家也總共才四口鍋。”
“那你們就别住在一起呗,你看我,和你奶奶這輩子打了多少架,我記得那年剛生你——”
母親又念叨起了往事,陳芝麻爛谷子,被她一粒一粒挑出來,在夏日的陽光下爛糟糟地曬着。
英子聽着母親的過往,聞着這些芝麻谷子散發出的黴味,心裡琢磨着母親的話。
不住一起也算是個不錯的主意。
九月訂婚,年底結婚。
英子提出不要彩禮,但是要交個房子的首付,等結婚了一起還貸款。
方京回家和父母一合計,欣然同意。
一零年的十八線城市,房價還沒有現在這麼貴,兩個人選了一個小戶型,說好是半年後就能交房。
樓上也簡單地裝修了一下,四間屋子,兩間打通做了客廳,一間卧室,半間浴室,半個雜物間。
地上通體白瓷磚,幹淨又敞亮,素色的窗簾和嶄新的家具體面又驕傲,黑色的電視和銀色的冰箱氣派高檔,床上鋪着大紅的被褥,床頭上挂着結婚照,兩個新人兒依偎着,笑的喜氣洋洋。
日子訂在臘月二十,那天的天藍的像塊玉,在宴席的香氣裡,在賓客的喧鬧裡,英子和方京熱熱鬧鬧地結為夫妻。
婚禮過後兩個人就回了城裡工作,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作為臨時的家,英子做飯方京就刷碗,方京掃地英子就去扔垃圾。
方京有時會偷懶,英子有時會耍小脾氣。
時間的車輪軋過這些平凡的日子,婚姻的柴米油鹽就散落在車轍裡。有時大道平坦,有時一路泥濘。
兩個人吵架了。一向溫順的英子這次卻不依不饒,嘴裡咄咄逼人的指責埋怨着,她淚汪汪的和方京吵架,又轉身去廁所吐了個天昏地暗。
英子懷孕了,此時的她像個委屈巴巴的小刺猬,支棱着刺,猛不丁地紮誰一下。
壞脾氣不過是懷孕的諸多副作用之一。
方京領着英子回家報喜,婆婆炖了一條魚,鹹味蓋住了魚的鮮味,卻蓋不住腥味,英子放下筷子,看着角落裡那幾隻炒鍋,還是那樣橫平豎直的擺着,上面蒙着的不是油泥,是時間的塵埃,是歲月的屍體。
上樓睡覺時,懷孕的英子又别扭起來,她看着兩間房那麼大的客廳,總覺得沒有結婚那天敞亮,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她别扭地睡下,第二天起床後正好見婆婆上樓,婆婆手裡拎着一個化肥袋子,鼓鼓囊囊的沒什麼重量。
“醒了啊,快去洗臉吧,一會兒吃飯。”婆婆特别自然地把那個袋子放進了雜物間。
“媽,那是啥呀?”
“你們結婚做被子剩下的棉花,我怕放下邊招老鼠,放上頭來,上頭幹淨。”
英子心裡冒出個疑惑,她心裡頭算了一下,樓下四間房,兩間廚房,臨街還有兩間并一間的門臉,一共七間屋子,總不能放不下這一袋棉花吧?
她又打量起客廳,環顧一周後,她終于找到看不順眼的原因了。
客廳的東北角放了一台電扇,款式老舊,上頭的白漆已經剝落了一半;西南角放着一摞舊書和幾捆舊報紙,已經發黃變脆。
沙發上疊着一堆頗有年代感的床單和被罩,有的洗到顔色發白,有的打着補丁,還有的有着或者鏽色或者淡黃色的不明污漬。
窗簾後邊還藏着個紙箱子,上面蓋着一塊髒兮兮的布。
英子皺皺眉覺得奇怪,這些東西婆婆為什麼不搬進雜物間呢?
難道?
英子推開了雜物間的門。
門後有東西擋住了,隻能半開着,但是半開的門也不影響英子傻眼。
婆婆竟然用雜物蓋了一個王國。
英子結婚時帶來的行李箱被擠在角落,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剛剛婆婆拎上來的那袋棉花正好壓在它的頭頂,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英子想起了收破爛的高大爺,想起了他那滿滿當當的院子,廢品們五花八門,它們快樂地擁擠在一起。
而這裡的廢品是壓抑的,它們擠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房間,不會再被使用,不會再被做成新的東西,它們的往後餘生都将在這間屋子裡長眠。
英子費力地拖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噘着嘴,滿心的怨氣。
回城裡的路上,英子眼淚汪汪的。
“怎麼了媳婦?”
“你媽把那個屋子都占滿了,我的東西都沒地方放了。那個舊電扇啊還有那些舊報紙有什麼用,還費力搬到樓上去!樓下那麼多房間她還不夠用嗎?”
“你就為這?”方京不以為然。
“這還不夠?明天填滿客廳,後天塞滿卧室!”
“太誇張了。”方京被逗笑了,“其實吧,昨天我就問我媽了,她說樓下鬧老鼠,怕把東西咬壞了,再說了,我們這不也是不常回去住嘛,這樣,等老鼠抓住了,我親自把東西搬下去。怎麼樣?”方京轉轉眼睛,很快就編出個理由來。
“好好的房間被搞得亂七八糟。”
“好了,别為這點小事生氣。”
确實,這點小事和孕吐比起來微不足道,英子吐的臉色蠟黃,雙眼充血,吐到先兆流産,醫生讓卧床休息。
方京粗手粗腳的,照顧了幾天便沒了耐心。
“我一個大男人哪裡會照顧人?”方京嘟囔着。
雖然滿心的不情願,但英子還是回了鄉下婆家。
天真的英子還在路上想着,這都大半個月了,樓下的老鼠該抓住了吧?
還好老鼠不會說話,不然它一定會半夜跳上方京的床大喊一聲冤。
離去半個月,客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沙發上蓋着幾塊拼接的床單,勉強算是沙發罩,一塊熒光紫的布蒙在電視上,不知是不是婆婆年輕時候的花裙子,茶幾上的墊子材質不明,顔色詭異。而四角的牆邊早就堆滿了東西,它們擠在一起怨聲載道。
客廳變成了豪華版的廢品王國,穿着熒光色紫裙子的電視是女王大人。
英子走進卧室,萬幸,這裡還沒有被侵略。
飯桌上英子提出了疑問,婆婆回答下邊打算換家具,借用一下,家具打好了就恢複原樣。
婆婆每一次都能給出合理的理由,好像廢品王國裡睿智的國王,引領着自己的王國開疆擴土,生生不息。
英子歎口氣不想再計較,她反複勸說自己,忍一忍,城裡的房子還有幾個月就交工了,到時候,婆婆抱着廢品在客廳睡都和自己沒有關系。
心境打開,英子就不那麼别扭了,婆婆還是會斷斷續續的往客廳搬東西,她不僅搬自己的,街坊鄰居給的舊東西她也照單全收,路上看到心儀的廢品也會撿回家。
英子選擇性失明,隻是說,别擋住門,能讓我出去就行。
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個月,樓下打家具需要的木闆也終于到了,電鑽嗡嗡響,英子聽着心煩,她提出要去城裡買些孕婦穿的衣服。
婆婆說:“花那錢幹嘛!”她一臉神秘的把英子領到西頭屋子。
扒開左邊的布包,推開右邊的紙箱,躲開上頭的袋子,踢開腳下的零碎,婆婆像是個身姿矯健的運動員,在廢品的海洋裡遨遊。
婆婆從衣櫃裡翻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寶貝。
真的就是壓箱底,因為這件寶貝被壓在櫃子的最底下。
那是一件粉色綢子的單褂,手工縫制,樣子老舊,年代感十足。
婆婆說是她出嫁時候穿的,比方京年紀還大。
衣服散發着濃烈的黴味,英子被嗆得的咳嗽了起來,她連連擺手,尴尬的後退。
婆婆有些不可思議,這是自己最好的衣服,這兒媳怎麼這樣不近人情。
“怕啥,你就穿呗!”
褂子帶着風就朝英子身上飛來,像一隻張開翅膀的秃鹫,褂子上粉色的小花鮮豔的開着,陽光下飛揚的細塵是它們繁衍的花粉,空氣裡彌漫的黴味是它們的花香。
英子吐了懷孕以來最慘烈的一次。
她這輩子也不會再喜歡粉色的小花了。
這件事給英子的打擊還是挺大的,她有時就想,是不是在婆婆心裡,自己就隻配的上那些發黴的衣服?
而婆婆心裡也覺得委屈,自己拿出了最好的東西,怎麼還有人不領情?
英子和婆婆好幾天也沒正經說話。
婆媳關系出現了裂隙。
英子扪心自問,自己雖然不是滿分兒媳,可她做婆婆的就一定十全十美嗎?
褪去“婆婆”和“方京母親”這兩個光環,英子開始正式審視這個老人。
移開濾鏡,滿目瘡痍。
比如冰箱裡的新鮮菜新鮮肉都不吃,一直放到蔫放到爛,又舍不得扔,然後吃爛菜爛肉,這導緻冰箱裡永遠彌漫着一股腐爛味。
比如買給她的新衣服從來不穿,買給她的糕點水果也是一放再放,可能是長毛的糕點風味最佳,壞掉的水果有益健康。
這些問題是駱駝身上的稻草,一捆一捆,密密麻麻。
英子不想讓這隻駱駝死于非命。
她給方京打去電話,提出要回城裡和方京做個伴。
她一句不提婆婆的廢品王國和粉色單褂,她知道自己一說,就等于給婆媳關系拉響了警報。
方京其實也想英子了,新婚的夫妻,哪兒受得了長時間别離?
兩個人一拍即合,約定明天見面。
晚上,英子開心的收拾東西,她手腳輕快,眉飛色舞。
福兮禍之所倚。
早上,英子剛走出卧室門,就結結實實的摔了一跤。
門邊放着兩桶油,一個空的一個滿的,空的油桶在昨晚不是空的,它被婆婆拎上來時還是滿的。
婆婆不知道油桶為什麼漏了,油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漏了。
英子臉色煞白的坐在油裡,她一邊疼的死去活來一邊想,做飯用的油為什麼要放在樓上。
孩子終于是沒了,他嫌這個家太擁擠,樓上樓下十餘間房子,卻沒有他的一個容身之地。
醫院裡,婆婆在英子跟前念叨。
“哎呀,下頭的家具要是早一點打好就沒這個事兒了。”
“我該把油放進雜物間的。”
“你說你,懷着身子,走路怎麼不小心點。”
……
婆婆絮絮叨叨的說,英子聽得頭疼,心裡有火,她想跳起來抓着婆婆的領子質問她: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讓屋子裡幹幹淨淨,敞敞亮亮的?為什麼非要弄的像個廢品站,像個垃圾場,像個豬窩!!!!為什麼那些沒用的東西就不能扔掉,為什麼讓這些廢品占據自己的生活!!
英子在心裡嘶吼,她腦袋發熱,眼眶泛紅,肚子裡刀攪一般,可是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灘死水。
方京和母親大吵一架,他撕扯着客廳裡的那些東西,“扔掉!全都扔了!!”
客廳終于被清理幹淨,可是英子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她心裡沒了牽挂,眼裡也沒了光。
日盼夜盼的房子也終于交工了,搬進去的第一天英子哇哇大哭,如果房子早點下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走了。英子看着幹淨敞亮的房間,心裡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再回老家是中秋節,樓上客廳不出意外的早就堆滿了東西,英子看着滿滿當當的房間,想起了失去的孩子,她陰沉着臉,把自己關進卧室生悶氣。
方京有些為難,他作為夾在中間的人也不好受,既勸不住母親也哄不好妻子。
他歎口氣,抱起這些東西,一件一件的扔到街上的垃圾桶裡。
一趟,兩趟,三趟。
兒子往外扔,母親就往回撿。方京和英子走後,婆婆又悄悄的把這些東西都撿了回來,這些可都是她的命。
婆婆扛着兩根塑料管要放到樓上,一根是她的動脈,一根是她的靜脈。
大約是生命太過沉重,婆婆從樓上摔了下來,塑料管摔斷了,腿也摔傷了。
萬幸是沒傷到骨頭,為了看病方便,婆婆搬來城裡和兒子暫住。
這也是方京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英子才不情願的點頭。
英子自然有顧慮,她不想自己的房子變成另一個廢品王國。
婆婆恢複的很好,她學會了坐電梯,天好的時候,她會在小區裡慢慢溜達。
這天,方京到家就覺得氣氛不對,妻子的臉色也不對,再一看,客廳裡多了一大袋飲料瓶子和一摞廢紙箱。
國王又開始為自己的王國添磚加瓦了。
“這些能賣不少錢呢,不懂你們城裡人為啥不要。”婆婆語氣裡滿是可惜。
“家裡滿屋子的廢品,你賣過一件嗎?”英子冷冷的扔下一句,扭頭進了卧室。
方京覺得英子的話很刺耳,他從這話裡也聽出了對母親的不尊重。
“你怎麼跟我媽說話呢!”方京對着門喊了一句。
“我怎麼說?老家十幾間房子還不夠禍害,又來這裡撿廢品!”英子打開門頂了回去。
“你說話注意點,這是我媽,是你的長輩!你别張嘴閉嘴撿廢品的。”
“這不是廢品是什麼!”英子把那袋塑料瓶砸向方京。
“英子你别太過分!”
……
自始至終,婆婆都低頭不語,她沒加入争吵,也沒去阻止争吵,她淚汪汪的看着兒子,事情的始作俑者仿佛成了這個房間最委屈的人。
自打這次争吵後,夫妻關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兩個人心照不宣,都盡力維持着表面的和諧。
英子不僅要維持和諧,還要和廢品做鬥争,她每天都要把婆婆撿來的廢品原封不動的扔回去。而方京早就放棄了抵抗,他甚至在這些廢品裡行動自如,跨過易拉罐,繞過啤酒瓶,翹着腿窩在沙發裡看電視。
晚上,英子做了個噩夢,她夢見這些廢品變成了一片海,她在這片海裡死于窒息。
“把你媽送回去吧,求你了。”英子懇求,甚至可以說是乞求。
方京滿臉疲憊,他看着滿地的廢品,點點頭。
英子花了大價錢給婆婆買了衣服鞋子和營養品,一路護送到鄉下,颠簸的班車上,英子的心裡在敲鑼打鼓的慶祝。
樓下的衣櫃早就打好了,可英子的客廳裡還是滿滿當當的,東西隻增不減,雜物間的門已經關不上了,有些東西還被堆到了浴室裡。
英子從門縫裡看了一眼婆婆的新衣櫃,一件灰色秋衣的袖子卡在了櫃門邊,做垂死掙紮。
婆婆什麼都舍不得扔,那個陪了她二十多年的舊衣櫃,她會舍得扔嗎?
打開臨街的門臉房,英子翻了個白眼,果然。
兩扇大衣櫃肩并着肩站着,左邊的頭上頂個塑料桶,右邊的頭上要放一個臉盆架,盤成一團的繩子将它們連在一起。
南邊是不再使用的盤子和碗筷,東邊是壞掉的電飯鍋,東南角站着個老老實實的煤氣罐,這一方角落是廢品王國裡的禦膳房。
門臉房裡的路曲折蜿蜒,很多地方要側着身子才能通過,鏽迹斑斑的自行車更老了,小時候方京尿過床的涼席已經變脆開叉,多年前用方便面袋子做的門簾,已經變黃發污斷裂,變形的糧倉裡躺着個缺了腿的闆凳,旁邊是被老鼠咬了洞的口袋,口袋裡是做育了幾袋飛蛾的玉米糁子,玉米糁從破口處一直蔓延到老鼠的窩裡,那是屬于老鼠的金光大道。
舊衣櫃的門裡夾着一隻襪子,似乎是不堪忍受衣櫃裡的擁擠,露出一個頭在外面透口氣。
英子也走到院子裡透口氣。
可是院子的東西也想找個地方透口氣。
這裡太擁擠了。
東牆是廢棄的雞窩,裡頭有一個腳面那麼高的雞糞,雞窩裡沒有養雞,而是養着一些紙盒子泡沫箱爛樹枝。
南面牆上訂着一個鐵架,上頭有幾節水管還有化肥袋子,卷成了卷兒,一卷又一卷,它們被老鼠咬出破洞,它們在以後十幾年裡都不會再被使用。
牆根處的物品一字排開,錯落有緻,破了的水缸,漏掉的水桶,生鏽的糞叉,破洞的鐵鍬。破臉盆扣着破鞋盒,洗衣粉袋子在風中嘩啦作響。
狗卧在自己的排洩物裡睡覺,它正做着一個夢,夢見院子裡的東西都向它圍攏過來,雜物包裹着它,好像在一條舒适的船上漂蕩。
英子看着滿院子廢品有些恍惚。
方京累了,打算在老家住一晚。
英子沒回話,而是意味深長的指了指卧室。
床上鋪着大紅大綠帶着污漬的床單,衣櫃頂上堆滿了各種包裹和紙箱,英子又示意他打開衣櫃,衣櫃裡擠滿了破布頭舊衣服,還有個袋子因為裝太滿,露出半條男士的老式内褲。
“你睡哪兒?這兒嗎?”英子拍了拍床單,“這床單比你歲數都大吧?”
“我媽一輩子都這麼過來了,我這不也好好的嗎?再說了,就住一晚,又不能怎麼樣。”
“是啊,一晚上不過漏掉一桶油而已。”
“英子,不是說不提這事了嗎?”方京的語調陰沉下來。
“我忘不了!”英子擡高了聲音。
“忘不了能怎麼着?那是我媽!”
“那是你媽,不是我媽!我媽不會放着好東西不用,一直放放到壞,我媽更不會用這些破爛!”英子一把扯掉床單。
兩個人大吵一架,院裡的狗也很應景的叫了起來。
婚姻的裂痕變成了窟窿,争吵和冷戰輪番登場,時間不詳,理由也不詳。
夜裡英子枕着眼淚睡覺,她開始思考婚姻的意義。
還沒等她思考明白,老家就傳來了壞消息,公公腦血栓病倒了。
老人的病情并不嚴重,住院一個星期便好的七七八八。
出院後方京就把老兩口都接了過來,馬上冬天了,城裡暖和也方便,讓父母也享享兒子的福。
他沒和英子商量,因為母親對他說過,男人應該是一家之主,說一不二。
英子下班回來,看着沙發上的公婆愣住了。
方京以為英子會和他大吵一架,他從晚飯一直等到睡覺,奇怪的是,英子出奇的平靜,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天剛蒙蒙亮,英子就出門奔了菜市場,回來就在廚房裡忙活,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叮當作響。
“吃飯了!”英子端上一盤煮雞蛋。
方京有些受寵若驚,媳婦這是開竅了?
他拿起一個雞蛋磕開,一股黑水流了出來,獨有的惡臭在飯桌上彌漫,這是個壞蛋,公婆也磕開了手裡的雞蛋,無一例外,都是壞的。
方京覺得奇怪。
“英子,你買的雞蛋怎麼都是壞的呀?”
“不是我買的,是我撿來的。”英子在廚房回答。
“撿的?你怎麼能往家裡撿東西呢?吃壞了肚子怎麼辦?”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英子打開了水龍頭。
“我說,你怎麼能撿人家不要的東西!”方京提高了聲音。
“什麼?”英子把不鏽鋼盆用力放在台面上。
“你怎麼能撿——”方京猛的噎住,他有些明白過來了,是啊,怎麼能撿别人不要的東西呢?
飯桌上的三個人都悻悻的放下了筷子,不敢再吃一口,他們怕這些食物也是英子撿來的。
初戰告捷。
晚上下班,英子提着兩個大袋子回來,袋子很沉重,她一左一右的搖晃,像隻笨拙的企鵝。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婆婆讨好一般去接。
“不是買的,是撿的。”英子滿面紅光,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
“啊?”婆婆手一抖,東西掉在了地上。
袋子摔破了,裡面的東西鋪了一地。半顆白菜,兩個魚頭,還有一把豆芽,裹在一灘稠乎乎的醬汁裡,散發着濃烈的腐臭味。
是的,這些都是别人丢掉的垃圾,被英子原封不動的撿了回來。
婆婆在震驚中還沒緩過神來,英子就開始擺放這些垃圾,桌子上,茶幾上,鞋櫃上,然後再沿着牆根一字排開,袋子花花綠綠的,襯得屋裡生機勃勃。
方京回來看見滿地狼藉一臉懵,當得知這是英子的傑作後眼前一黑。
“你撿這些垃圾幹什麼?”方京大聲質問,他的腳踩進那灘醬汁裡。
“不幹什麼。”英子翹着腿,仔細的挑着電視節目。
“你聽不懂我說話嗎?我問你為什麼把垃圾撿回家?”
“不為什麼。”英子繼續挑着電視節目。
“英子你是不是有病?”方京關掉電視。
“往家裡撿東西就是有病嗎?”英子擡高了聲音,似乎是有意說給誰聽。
“你别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的。有意見你就提出來,别這樣禍害家裡!”
“撿東西就是禍害家裡嗎?”英子的聲音更高了。
“你别在這惡心人!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今天我就明确告訴你,我爸媽就住這兒,哪兒都不去!”方京惡狠狠的丢下一句,咬咬牙,開始收拾屋裡的垃圾。
英子撇撇嘴不以為然,好啊,那就看誰笑到最後。
第二天,方京看到了比昨天更多的垃圾,它們錯落有緻的排列着,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
方京臉色鐵青,一邊扔一邊咒罵。
夫妻二人開始了拉鋸戰,我撿你扔,你扔我撿。
一個星期後,方京徹底崩潰了,他丢盔卸甲地來求饒。
“英子,你到底想怎麼樣?”
英子手裡拎着兩袋新鮮的垃圾,面無表情的扔進了方京的衣櫃裡。
“我挺喜歡這種感覺的,特别有成就感,你看我撿來一條男士内褲,你試試合适不?”
英子笑盈盈的遞給方京一條内褲。
“對不起,别鬧了行不行,我把爸媽他們送回去,别撿了,求你了别撿了。”
“别呀,在這兒多好,人多熱鬧,你也能盡孝。”英子笑着說道。
女人不想和解,男人放棄了抵抗,家裡的垃圾很快堆積如山。
幾天後婆婆也加入了隊伍,她跟英子分享着經驗,去哪兒撿,怎麼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像個博學的老師。
老師教的盡職,學生也是青出于藍,英子和婆婆戰力拉滿,屋子裡的戰利品遮天蔽日,屋裡堆不下就堆到樓道裡,鄰居們怨聲載道,三不五時的發生争吵。
這時英子提出要再買一套房子,理由是這套房子堆滿了,她和婆婆撿來的東西沒地方放。
“你是不是瘋了!”埋在廢品裡的方京大喊。
“不買就離婚!”英子也大喊。
離婚手續辦理的很順利,英子拖着結婚時候的行李箱離開,她腳步輕快,心情舒暢。
其實,那天看到公婆搬來她就開始思考,那一夜她輾轉反側,她想了一個晚上,這個夜晚比這兩年的婚姻都要漫長,她在權衡,在取舍,在做一個選擇。
英子曾經也努力過,最後都是卻都是徒勞無功,她擺脫不了婆婆,也說服不了老公,她不想一輩子和廢品作鬥争,她不想自己被同化成婆婆一樣的人。
她一次一次跳出泥潭,又一次一次被拉回去,她累了煩了,她要離婚。
可是就這樣離婚,她真的不甘心,她想着婆婆堆起來的廢品王國,想着和方京為了那些廢品爆發的争吵,想着意外離去的孩子,想着自己經營起來的家要拱手讓人?
英子的心熱騰騰的。
英子得毀了它。
于是英子撿來臭雞蛋,撿來垃圾,撿來廢品把屋子堆滿,就像當初方京母親堆滿自己的生活一樣。她送方京别人不要的舊衣服穿,就像當初方京母親送給她那件粉色碎花小單褂一樣。
英子要把自己受過的折磨一絲不差的還給方京。
英子沒想到方京那麼快就繳械投降,他高舉白旗,任由垃圾把自己淹沒,他和垃圾融為一體,好像自己就是其中一員。
英子覺得沒意思,這個男人和屋裡的廢品一樣沒用。她找了個理由提出離婚,方京也是毫不猶豫的答應。
農村婆婆勤儉節約絕不鋪張浪費,這美好品德卻毀了我的婚姻
恭喜英子脫離苦海。
再聽到方京的事情已經是五年後,聽鄰村的親戚說,離婚後他家就出事了,樓道的廢品被煙頭引燃,房子被燒個精光。
無奈隻好搬回老家,而老家就更精彩了,八間屋子住了有十窩老鼠,家具衣服都被啃爛了,床上都是老鼠尿,地上都是老鼠屎。
“我聽說他家漱個口都要吐出三顆老鼠屎!”
“咦——”衆人發出嫌棄的聲音。
英子則聽得背後一層冷汗,她心裡咚咚跳着,幸好離婚了,不然自己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老鼠咬死!(原标題:《鼠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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