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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

汽車 更新时间:2024-08-30 22:21:22

富士康的工人像候鳥,深圳就是他們的南方。

文 | 陳梅希

編 | 園 長

過完年的深圳北站,返工的外鄉人被一趟趟列車從家鄉載回。

很少有人不帶行李。年輕人大多拖着拉杆箱,滾輪偶爾滾過不平整處,發出卡拉卡拉的響動。一些年長的旅客會選擇蛇皮袋,紅色格紋經典款,開口處被擰過好幾圈後從身前拽着,包裹搭在後背。

打工人很像候鳥,深圳就是他們的南方。隻是一起排隊做完核酸順利出站後,這些候鳥會飛到不同地方。

互聯網從業者大多要飛到南山區,那裡聚集着衆多互聯網高新企業,租一個十平米的合租房大概要3000塊錢,咖啡品牌正在紮堆入駐。——那是大衆視野中最熟悉的深圳,高樓大廈,便捷快速,加最狠的班,賺最高的薪資。工人大多會留在高鐵站所在的龍華區,這裡聚集着衆多大型工廠,在工廠邊的城中村裡,租一個單間的預算是500塊錢。

人們時常關注工人在流水線的8到10個小時。在這個時間和空間裡,工人是一種符号,通過流水線上的工作,組裝起經濟發展的齒輪。辛勤被贊揚,枯燥被批判。

剩下的十幾個小時,工人離開工廠,回到生活空間,開始自己的B面人生。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1

圖源作者

先有了工人,才有工人村

下午6點多是富士康工人的第一個下班高峰。成群結隊的男男女女們,從富士康龍華園區西門走出來,沿着清泉路直行幾百米,在斑馬線處分道揚镳,像一條小溪分成兩個支流。——斑馬線兩端,分别是瓦窯排村和伍屋村的出入口,這兩個距離富士康龍華園區最近的城中村,承載着大量富士康工人的生活需求。

流動水果攤的老闆當然不會放過人流高峰。五點半剛過,賣芒果和車厘子的三輪就占據斑馬線一頭的有利地形,等待工人們的到來。

兩輛三輪車用小喇叭輪番播放廣告,台詞卻像是一個模闆裡套出來的。“可甜可甜的芒果,10塊錢5個啦。”“可甜可甜的車厘子,19塊8一斤啦。”不知道是誰抄襲了誰,還是根本就是一家生意。

臨近6點,水果攤前聚的人越來越多,大部分都在芒果攤前。十米開外的水果店也賣芒果,個頭更大,品相也更好,稱重計價,1個就要8塊多,确實不如10塊5個的小芒果劃算。車厘子攤前,少數幾個客人自己取來塑料盒,從攤開的紙箱子裡精挑細選。

很多下班回來的工人,脖子上還挂着富士康的工卡。大部分工卡系着藍色帶子,卡面也是藍白色調,和騰訊工卡長得很像。隻有少數年輕女孩會把工卡帶換成印着卡通圖案的黃色或粉色,在千篇一律的工作裡,這是她們少有能發揮創意的地方。

沒有人覺得帶着工卡有什麼奇怪的。住在附近幾個城中村的,要麼是富士康的工人,要麼是富士康的工人家屬,大多都是同事。工卡既不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也不是一種認同的由來,在刷卡的瞬間,它負責切換富士康工人們的白天與黑夜、工作與生活、A面與B面。

富士康園區裡提供宿舍,但還是有很多工友甯願每個月多花幾百塊錢,在附近城中村裡租一個小單間。離開園區的大門,意味着擁有一個新的生活空間,哪怕這個新空間距離工廠隻有幾百米。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2

圖源作者

和大部分城中村一樣,瓦窯排村的樓房密密麻麻編織在一起。除開臨街的兩排,其他樓房之間的間距都不足一米,如果走道中間停了輛電動車,還得錯身才能擠進去。這樣的建築群,在中國有一個專有稱呼,握手樓。——因為樓間距太小,打開窗戶,你甚至能和隔壁樓的住戶握手。

從一個闖入者的視角來看,成片握手樓最強烈的特征在于陽光的稀缺,整個瓦窯排村都是陰涼的,盡管深圳在這個下午晴空萬裡。密密麻麻的建築裡,陽光的計量單位是條。如果在兩排樓房間站定,向出口處望去,會遠遠地看到一條陽光從盡頭傳遞進來。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3

以條為計量單位的陽光,圖源作者

小時候用麻将模仿電視裡的多米諾骨牌,如果麻将挨得太近,推第一塊時就會卡住。站在瓦窯排村正中央,四周的樓房就像是排得太密的多米諾骨牌,無論從哪裡開始推,它都一定會停在第二塊。

瓦窯排村裡有很多沿街的鋪面,村外常見的連鎖快餐店,村裡一家都見不到。多的是夫妻倆開的小店,做粉面、盒飯、糖水、燒鴨或者現炒生意,價格比連鎖快餐店低三成左右。

理發鋪子一般靠着邊角,價格統一都是10元;水果店是村裡規模最大的商鋪,這個季節,門口大多擺着兩個白色泡沫箱,一個裝10塊3斤的沙糖桔,另一個裝切成段的紫皮甘蔗。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4

圖源作者

即将到來的下班人群讓工人村從沉寂中蘇醒,最早醒來的是飯店的油煙味。靠近西門的盒飯店占據着有利地形,早早把菜品備好,門口挂的紅色廣告牌褪色大半,但關鍵信息還清晰可見:“8元一葷,10元一葷一素,米飯任打,贈送例湯。”

緊接着醒來的是握手樓裡的炒菜聲。肉和蔬菜倒進油鍋,茲拉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随後是各種調料雜糅在一起的香味。握手樓隔音不好,在街上走着,哪家哪戶開始炒菜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5

照得到陽光的房頂冬天還在開花,圖源作者

湘贛小炒店裡,沒開學的“小老闆”正在幫忙給客人上菜打飯。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離廚房最近的桌子邊,桌上的手機停留在抖音界面。“小老闆”熟練地把白米飯打包到一次性餐盒裡,等到裝袋環節,才抽出空來滑動一下手機屏幕,中斷循環播放的短視頻音樂。

如果廚房窗口有動靜,“小老闆”就會停下手裡打包的動作,先轉身接過餐盤上菜。六點過後,回村的工人們讓小炒店熱鬧起來,“小老闆”一個人在前頭,又要給人找座,又要打飯上菜,又要打包外賣,顯得有些忙不過來。

等一輪事情做完,“小老闆”在店裡掃視一圈,接着向我走來。

“你要打米飯嗎?”一開口,“小老闆”帶着廣東口音,不知道是從小生活在這裡的緣故,還是這家湘贛小炒本就由廣東老闆經營。

桌上擺着一盤青菜炒飯,可能是加了醬油,他在遠處沒認出來,誤以為是自己忘記給我打飯。走到跟前,我指着炒飯跟他講已經上過主食,“小老闆”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回到廚房窗口的“工位”。先前進的客人已經落定,新點的菜也還沒炒出來,他拎起打包好的飯菜,一陣風似的跑出店去。

來小炒店吃飯的大多是一個人。沉默地進店,沉默地落座,沉默地掃碼點餐,然後打開短視頻軟件,動感的背景音樂打破沉默。起初人少,每個人進來各找一張四人桌落座。後來空桌子不夠了,隻能拼桌,後進的人和先進的人對角坐着,各自刷各自的手機。

難得有三個人結伴進店,走在最前頭的一手拎着紅荔牌紅米酒,一手拎着一袋鹵味。等待上菜的間隙,紙杯裡的酒已經滿好,三個人用方言熱切地聊着些什麼,大概是老鄉工友間的聚餐。

“小老闆”給我上菜時,一個大伯進門坐在我對角,他是小炒店裡少有不刷短視頻的客人。直到他把手機推到我面前,問我為什麼不能付錢,我才知道這十幾分鐘他一直在和下單小程序做鬥争。

大伯搜索土豆,從搜索結果裡選完一道土豆片炒肉後,頁面上卻沒有出現下一步操作的按鈕。我接過手機一陣滑動,才發現要回到首頁才能下單。十幾秒後,收銀台傳來機械的女聲:“支付寶到賬12元。”

先有了工人,然後才有工人村。富士康、比亞迪等大型工廠的出現,讓周邊大量城中村成為熱門房源;湧進城中村的人則帶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商機,以村為單位,形成自成一體的商業生态。

如果一個外來客的探尋止步于此,或許會被工人村裡濃郁的生活氣息打動,為低廉的物價、炒菜的鍋氣、逼仄空間下接近鄉土時代的鄰裡關系而感到雀躍。但隻要稍作探究就能發現,沒有人願意做工人村的留鳥,貧窮和告别貧窮仍是這裡永恒的母題。

在深圳,這一母題有了具體的故事情節:搞錢。

多做一份工

王文和潘飛是廣西老鄉,也是富士康觀瀾廠區的同事。兩人在深圳相識,到今年為止,王文已經在富士康呆了11年,潘飛年輕一些,也呆了8年。

王文是某條流水線的線長,負責給五金元件沖洗,組裡有十來個人,算是個小領導。2020年之前,王文的富士康生活幾乎沒有變過。“這麼多年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情,沖洗完了就給下一條流水線。哪有什麼技術含量,你過來培訓一天馬上就能做。”

在老家廣西,妻子帶着三個孩子生活。小孩子每年都有變化,遠在深圳的王文是通過花銷感受到的。小孩子長得很快,新買的鞋子,過一陣子就不能穿,要花錢買新鞋子做新校服。

和迅速長大的小孩相比,王文的時鐘好像停滞了。他伸出左手,掰着指頭細數以前每天的生活:早上7點50上班,下午6點50下班,回家打遊戲或者玩,睡一覺,第二天繼續上班。一周上六天。

王文悟性好,兩年就在富士康做到線長,工資比一般工人略高。前幾年顧着玩,台球廳、KTV、網吧,城中村附近的店一個不落。等到一眨眼,小孩長大,吵着要上培訓班,王文才懊惱,之前幾年為什麼沒有好好攢錢。

小孩長大,父母年邁,“搞錢”的目标迫在眉睫,19年底,王文開始尋找下班以後能兼職幹的副業。那一年,外賣行業已經很發達,王文看周圍有同事賺到錢,也下定決心開始當兼職騎手。

任何行業都有門檻,做騎手的第一個門檻是一輛電動車。王文和兩個工友一起去店裡看車,回來的時候每人都騎了一輛。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6

在工人村,外賣電動車随處可見,圖源作者

第二個門檻則是方向感,跟王文一起入行的工友,隻幹了幾天就把車賣了。“他老是迷路,找不到商家也找不到送餐的地方,老是賠錢。1800買的電動車,後來1500又賣出去了。”

大多數工人剛開始跑外賣時都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城中村單間一個月的房租400多,買一輛電動車等于花去好幾個月的房租,所以一開始大家都會選最便宜的。但便宜也意味着續航能力差,好多新騎手都吃過虧。

王文當騎手的第一天,就因為遇到電動車沒電而着急上火。“那天晚上我送最後兩個單子,結果剛到店裡就沒電了,老闆給我算了一下,如果我取消訂單,那天就隻賺1塊錢。”老闆好心,把自家電動車借給他,訂單延遲兩個小時才送到。“好在那個顧客也沒投訴我,就跟我說本來是當宵夜吃的,現在變成後半夜了。”

幾乎每個騎手都是從菜鳥成長起來的。

潘飛入行比王文更早,第一天接單,他以為訂單要按順序,取一個,送一個,再取下一個。結果一來一回,第二個訂單超時,還沒賺到錢,就先賠10塊。

講起菜鳥時期出過的洋相,潘飛顯得很有興緻:“我那時候不熟線路嘛,一個沒注意就開到高架上去了。我一看邊上的車怎麼這麼快,不太對呀,然後才發現自己在高架上。下也下不去,隻能硬着頭皮開到前面一個口下去。”

附近騎手們有一個微信群,大家知道潘飛不小心開着電動車上高架,都在群裡拿他尋開心,問他駕照怎麼考出來的。結果沒多久,甘王文自己也不小心上了趟高架。“真的一不注意就開上去了,我趕緊打雙閃,下車倒着推下去的。”

所有訂單中,騎手們最不願意送的是蛋糕,特别是那種雙層的,上面還有卡通人物擺件的。城中村附近路不好走,上坡下坡多,路面也颠簸,載着雙層大蛋糕,如果不小心蹭掉奶油,一天賺的還沒蛋糕錢多。

王文說,有次他接到一個蛋糕派單,一看蛋糕要300塊,直接把車子停在一邊,走着給客人送過去。奶茶倒不算難送,隻是要小心一點。“挂在車把手上面嘛,不要灑出來。”

最喜歡的訂單是“三胞胎”。這是騎手間的黑話,有些用戶會連着點好幾單,都是同一個商家,送到同一個目的地,如果恰好派到同一個騎手那裡,就可以隻跑一趟。“雙胞胎”和“三胞胎”對騎手來說是難得的幸運。

從菜鳥時期堅持下來,王文和潘飛都開始嘗到賺錢的甜頭。少的時候幾十塊錢,多的時候一兩百,每個月兼職做騎手,大概能額外增加三千塊錢收入。

三千塊錢,對于王文來說,是每個月打回廣西老家的生活費;對于女兒剛滿1歲的潘飛來說,是一家三口每個月在深圳的開銷。算上這筆錢,在富士康拿到的薪水可以存下大半。

對于很多工人來說,進工廠和送外賣并非是唯一的選擇。對于像王文這樣需要養家糊口的人來說,兩樣全部都需要。近日,餓了麼發布的《2022藍騎士發展與保障報告》中就提到,外賣配送上線時間、接單時間較為自由,成為新業态勞動者的副業選擇。在調研中,四成騎士表示有本職工作。

數據也印證了這一點,2020上半年,美團平台上近四成騎手有其他工作,其中28%為工廠工人。同年的藍騎⼠調研報告顯示,56%的騎手有第二職業,其中21%為技術工人。

很多兼職沒有性别之分,他們所在的大水坑村,被稱為大神的是一位女騎手。潘飛說大家會看她發的抖音,會有人在底下評論:“怎麼好久沒看到你炸街了?”

多做一份工,作息也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6點50下班之後,王文和潘飛需要先回家吃飯換衣服,再騎着電動車出門,接單到晚上11點多。

王文所在的小組有十幾個工友,大概一半人都在跑外賣。但跑外賣不是他們的唯一選擇,文字能力好的,會在網上寫點文章賺錢;能說會道的會做短視頻博主;還有一些兼職集中在線下,下班之後去超市當售貨員,或者從工廠裡拿材料回家串珠子做假花,按件計費。

王文也在尋找别的機會。

見面當天,他臨時說要推遲一個小時,因為跟朋友抽空去另一個區打聽網約車司機和代駕行業,回來路上耽擱了點時間。

網約車司機的入行門檻是車,如果自己沒有,就要管公司租車,一個月的租金4千多,顯然不适合兼職;代駕的訂單集中在後半夜,可能會影響在富士康的白班。打探一圈,王文覺得還不太适合現階段做,如果之後自己買車,兼職做網約車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王文不是沒有考慮過離開工廠,像那些網約車司機一樣,一天跑16小時車,每個月賺1萬多。但眼下,他和潘飛都需要保障收入的穩定性,在工廠裡賺一份工錢,再找一份兼職,是風險性更小的選擇。

富士康也有做短視頻成功的,潘飛所在的園區就有一個,他扭過頭去對着王文說:“昨天我聽有個人說他那一棟樓辦公室有個女的,30萬粉絲。别人直接就不幹了,直接就出去帶貨,一天幾千塊錢。你說這真的,一個人有三四十萬粉絲很厲害的。”

羨慕歸羨慕,哥倆也覺得寫文章和拍視頻都需要天賦,王文的組長胡軍就是潘飛眼裡有天賦的人。“有時候像我們做錯了東西,要給人家回複一個原因對策,這也是他去弄,你要編一個讓别人看得下去的,對不對?我們搞過來都不能看。”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7

下班後胡軍送外賣,圖源受訪者好友

電動車買完沒多久,因為照顧媳婦待産沒有時間跑單,潘飛把車借給胡軍,胡軍成為組裡比較早吃螃蟹的人。除開跑單,胡軍還要更新短視頻和自己的頭條号,内容大多是記錄工廠生活、記錄跑單情況,有時候也發發牢騷或者給自己加油鼓勁。

身兼多職讓他的B面人生更加豐富。白天下班和晚上開始跑單之間,胡軍每天要擠出半個小時拍視頻,發視頻和寫文章被安排在晚上送單的間隙。他也不知道什麼樣的文章能火,有時候文章突然被推薦了,會有幾百個人給他點贊。雖然賺的錢很少,但他很開心:“就有一種成就感。”

在深圳,我沒有見到胡軍,等他從老家過完年回到深圳,我在頭條号上看到他辭工的消息。一起被曬出的還有富士康15周年紀念牌和離職申請書,上面的入職時間是2005年。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8

圖源胡軍頭條号

胡軍原本打算回老家去,兩個孩子都在老家,妻子一個人帶不過來。“大兒子上三年級了,正在叛逆期。”在富士康交夠15年社保,胡軍覺得,至少年紀大以後有個基礎保障。

但主管的挽留正讓他猶豫。是回老家白天送快遞晚上送外賣,還是留在深圳,胡軍還沒有下定決心。

一年一個小目标,工人版

算上下班之後的兼職,有副業的工人生活算不上輕松。有時候,王文也會想,自己這樣像不像一個賺錢的機器。

白天做着單調重複的事情,晚上還要接着跑訂單,沒有停下的時候。但這樣的想法隻是很偶然地出現,大部分時間,他都提醒自己要向前看。他說自己玩也玩夠了,現在這個年紀,就得多賺點錢,再拼一把。

B面的人生也不盡然是苦的。人類畢竟是一種群居生物,除了賺到錢,抱團取暖讓這些打兩份工的人得到慰藉。

跑外賣有閑時和忙時,沒有單進來的時候,王文和潘飛會和其他閑着的騎手聚在一起唠嗑。“沒單子就在群裡發一個定位,有可能誰看到以後發現,哎,跟我離得挺近的,就會過來聊聊天。”潘飛比王文小5歲,性格更外向,講起話來會帶入情境。

把路跑熟以後,騎着電動車兜風變成一件挺開心的事情。王文說,跑過一段時間單以後,如果好幾天不跑,反而會心裡覺得不爽。“第一個不爽是因為不賺錢,第二個是因為呆在家裡也沒事情,出去轉一轉的話你上下心情就會很爽,也不會想别的。”

為了不讓自己不爽,沒單的時候,王文會騎車出去兜風看風景。有時候把車停在村裡電動車店門口,跟其他騎手聊天,順便看老闆修車。說是打發時間,其實也在偷師,為的是以後電動車壞了自己能修。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9

空閑時間兼職送外賣的工人,圖源受訪者好友

王文其實很擅長學習。

剛到工廠兩年,王文就升職為線長。後來的十幾年,他又陸續學過吊車,為兼職賺錢考下過特種作業操作證。因為在富士康負責沖洗五金配件,他還曾經考過危險化學品管理證,一些化學公式看不懂,流水作業的時候在背,下了流水線還在背。

不久之前,他去考網約配送資格證,和富士康的一個課長同一批次。考試成績前30名的騎手有獎金,王文排第19名,拿到了300塊錢。

初中畢業那年,王文原本可以去一個五年制大專的藥劑專業,但他當時對念書實在沒有耐心,一頭紮進工廠打工,這是他一直以來的遺憾。“我都有點後悔,那時候沒去讀書,起碼也應該再學一個專業。考證你學的東西都是基礎,考題那些都是很精準的,沒有經驗也還是弄不了。”

王文的大女兒今年9歲,上小學三年級,已經知道爸爸離開家意味着什麼。今年春節結束,王文返回深圳前,大女兒問他,能不能不要去。王文隻能勸慰女兒:“我要不去,你那衣服玩具,學校的校服,都沒有了。”

這幾年,王文和弟弟一起用打工攢到的錢在老家買地皮蓋樓,剩下外牆和三層還沒裝修。今年,他的小目标隻有兩個,第一個是把外牆裝修完,第二個是買一輛車。完成這兩個小目标,大概需要攢十萬塊錢。

潘飛坐在他隔壁,一邊扒蝦一邊打趣:“3個小孩子,一起出去玩摩托車上都坐不下。”

這确實是王文着急買車的理由。算上老婆孩子,一家五口人,出門是件麻煩事,不管去公園玩還是回孩子外婆家,帶上這個又帶不上那個。

為達成搞錢目标,王文每個月留給自己的預算是1000塊錢,其中包括500塊的房租。平台對兼職騎手的工作時間沒有強制要求,很多工人碰到下雨天都不會接單,但王文會。“下雨天,配送費會漲啊,做一單比平時好幾單都高,”他指着一旁的潘飛說,“像他就不會出去啦。”

潘飛的女兒今年一歲半,從出生開始就跟爸爸媽媽一起住在富士康觀瀾園區邊的大水坑一村。一家三口住單間太擁擠,潘飛每個月花720塊錢租下一室一廳,在附近的工人村,這是比較高的價格。

一歲半的小姑娘跟爸爸很親近,潘飛從廠裡下班回來吃完飯,女兒知道爸爸回家了,就會跑過去抱他一下。吃完飯,潘飛接着出門送外賣,回家的時候女兒已經熟睡。

到這一代,很多工人會孩子帶在身邊。潘飛住的一整層樓,隻有兩戶人家沒小孩,平時各家的房門都開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四處串門跑成一團。“哪裡有玩具就到哪裡,反正一玩都紮堆過去玩,不是在這裡玩,就是在哪裡玩。”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10

村裡小孩經常在台階上跑來跑去,圖源作者

潘飛今年的小目标也是攢錢,為的是女兒能繼續留在深圳。因為暫時沒有深圳戶口,潘飛打聽過幾家私立幼兒園,每個學期的學費在6千到7千,一年就要1萬多。他講起一個老鄉最近剛剛成功落戶深圳,小孩可以上公立學校。如果一路從公立幼兒園念到公立中學,可以節約很大一筆開銷。

比起其他幾座一線城市,深圳的落戶要求不算嚴苛,潘飛在富士康多年,攢下不少社保積分,但想要落戶還差最重要的一環:他需要自考一個本科學曆,來給落戶積分加碼。

眼下,他得先攢學費和生活費,暫時沒有功夫準備考試。“等小孩上幼兒園,我老婆也會去工作。去超市當收銀員或者管貨架,一天就做8個小時。”

潘飛在為長久地留在深圳做打算,而王文則計劃着再做幾年就回廣西老家。小孩在一天天長大,除開做新校服交錢的時候,他很少能直觀地感受到這種成長。這幾年,他逐漸感受到缺席帶來的情感缺失是不可逆的,送單間隙和家裡視頻時,他發現小孩不怎麼跟他互動。

“你很難兩頭顧的。”王文幾乎一刻也不停歇地在往前跑,為的是盡快回巢,“你在這好幾年,小孩(的成長)始終是會錯過的。”

等到完成今年的小目标,王文打算再幹一陣,攢一點錢以備不時之需。之後就回老家,跟着親戚幹挖掘機,他打聽過,一個月也能掙七八千。

潘飛打算一直留在深圳,讓小孩在大城市長大。他雖然嘴上抱怨女兒是附近有名的哭鼻子大王,但女兒的陪伴,顯然讓他少了很多焦慮。他堅信女兒留在大城市,會比呆在老家更外向自信,身邊也有很多人這樣做。

前幾天下班回村,潘飛看到鄰居家一個5歲多的小女孩在哭,因為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朋友要搬家,去新家附近上小學,小女孩不舍得。“他們兩個都是5歲多一點,一直一起玩的,就叫她不要走。哭得很兇,我晚上(送完外賣)回來還在哭。”

周日下午四點,結束訪談後的王文和潘飛準備開始跑單,我的拜訪讓他們把工作時間推遲了幾個小時。潘飛用他的外賣車載我回大水坑村,那是他們的居住地,也是接單的大本營。

這是我第一次坐外賣車,貼着美團大LOGO的外賣箱硌着我的後背,潘飛熟練地拐過幾個彎,在一堆電動車和行人之間騰挪。路面确實如他先前所說的那樣不太平整,為防止自己被颠飛,我伸手抓着車尾用來固定外賣箱的欄杆,腦子裡卻在倒騰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那個傳說中白天播着音樂“炸街”的女騎手,應該挺酷的。

第二件事,是如果我現在是一個雙層蛋糕,确實可能會被颠翻在盒子裡,難怪王文要把車停在一邊,步行兩公裡送這個訂單。

記錄富士康員工走路回家(騎着外賣車的富士康工人)11

大水坑二村鮮豔的路牌,圖源作者

潘飛在大水坑村住滿八年,不用扭頭看,也能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他頻繁地向我介紹。先是學校,左手邊是一個小學,右前方是一個剛建好的幼兒園;再是傳說中有400多棟樓的大水坑三村;經過電動車店時,他靠邊停下來,告訴我這就是他們等單子時呆的地方。

大水坑比瓦窯排村大得多,人更多,樓更多,商鋪也更多。潘飛一路開,碰到訂單多的店鋪會着重介紹。三村十字路口新開出一家滬上阿姨奶茶店,是最近附近外賣圈的後起之秀,我們經過時,門口有兩三個騎手正等着取餐。

開到一村入口,潘飛指着面前的樓告訴我,他家就住在這裡。

這棟樓在村子最外圍,整面牆都能照到陽光,樓的東側還裝着一整面反光玻璃窗,在傍晚顯得金光燦燦,跟周圍四四方方的握手樓相比,好看得出挑。我誇他會選地方,潘飛停下車,笑着說:“這就是它要700多一個月的原因啊。”

小孩子的聲音讓城中村變得熱鬧。在離潘飛家不遠的一條小巷,幾個小孩坐正在盒飯店門口幫忙削皮,腳邊的藤編筐裡,削好皮的土豆和胡蘿蔔堆成小山。

有一個小男孩的爸爸在國外打工,此刻,話題焦點是他爸爸到底在哪個國家,他們用普通話交流,基本已經聽不出鄉音。手上的活不停,許多國家的名字相繼出現在這場讨論中,美國、日本、韓國、朝鮮、甚至蘇聯,削皮的小孩們可能把認識的國家數了個遍。

一個看起來年齡稍大的男孩子忍不住笑話他的朋友:“笨蛋,蘇聯早就解體了。”

應受訪者要求,王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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