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 開了幾代

鋪滿了人海

哪怕要用一輩子

一步步一點點明白什麼叫相愛

兩岸三地，我暫時想不出第二個像張艾嘉那樣了解女人的導演。她細膩，卻不失鋒利；她是文藝，卻很接地氣；她紮心，卻處處窩心。

在幾乎二十年前，她用一個白雲纏繞藍天的故事，描繪了初戀對女人一生的影響，最愛的人卻往往不是相伴白頭的人，這是個相愛不能相親的故事；

從11月3日上映至今，雖然影片票房隻有不足六百萬（意料中事，但還是有種“天啊為什麼啊你們都快點去看啊去看啊去！看！啊！”），但作為入圍了今年年底金馬獎七項提名的年度口碑國産片，在這個氛圍浮躁、感情速食的世代，《相愛相親》所帶來的意義遠比票房重要。

“有生之年總記得

對着陌生的臉表達最熟悉的愛”

首先是姥姥這條線。17歲嫁進嶽家之後，其丈夫在結婚第二年就跑到城裡打工（并碰到了真愛 - 張艾嘉她媽）沒有再回來，是一個在村裡守着“貞節牌坊”一輩子的老婦人。

戲裡設定生于1928年的姥姥，經曆過50年代農村包辦婚姻的大背景，對象都是家裡安排，婚姻也沒有任何憑證。很多來自姥姥那個年代的中國農村婦女，都是早早結婚。一入夫家門，就是一輩子。

電影的主要沖突來自張艾嘉（這位“二房”所生的後代）向姥姥提出的遷墳要求。

從圍起墳墓、坐在墳頭不離開、與對方起肢體沖突……到迫于走法律程序東奔西走辦結婚證明無果……到最後訴諸電視台……一把年紀還這麼折騰，是因為她堅持：不能讓“丈夫”離開嶽家，以及她自己也是，“死了也是嶽家的人”。

關于姥姥的這份堅守，電影裡有三個情節設置特别讓人唏噓和動容（也是老戲骨吳彥姝演技最讓人跪服的地方）。

一是，姥姥在展示丈夫給她這些年寄的家書，和張艾嘉她媽當年收到的“情書”形成了強烈對比。

前者都是寄了多少家用和報個平安，而後者可是字裡行間的風花雪月和思念如麻。被說話老直接的“外孫女”薇薇直接戳破“外公對你是親情，不是愛情。”

而當時的姥姥認為丈夫給她多寄的五塊錢讓她買新衣服，那就是愛情。那一幕，在國家一級演員吳彥姝的演繹下，展示那件新衣服的姥姥陷在回憶裡、滿臉少女般的幸福。讓人不忍心戳破。

二是，在電視台做完最後一番争取的姥姥，到張艾嘉家裡第一次看到了她丈夫老年的樣子，以及丈夫和張艾嘉一家這些年其樂融融的家庭合照。

她突然發現那個人和自己印象中的丈夫長得不太像。或者說，她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他長啥樣了。開始意識到，她這些年守候的，原來不是愛情，隻是一份承諾。她其實根本不了解這個人。

她也開始意識到，愛情根本不需要一紙結婚證來證明——她丈夫和張艾嘉她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三是，也是最催淚的一個情節。

在電影的尾聲，“外孫女”薇薇用電腦合成了一張姥姥和外公老年的合照。姥姥在收到照片的瞬間崩潰大哭。而編劇最巧妙也是最紮心的設計在此——讓雨水淋濕了照片，緊張的姥姥急忙擦拭反而把丈夫的臉“擦沒了”。

那一刻的姥姥哭得更慘了。殘忍吧，可是我很喜歡這個細節。

損壞的照片，就像本來已經有缺口的記憶一樣。

入戲的吳彥姝老師在片場多次忍不住落淚

姥姥在送走丈夫骨灰時最後的一句：“我不要你了。” 坦白說， 特别像女人開始接受“被分手”的事實後說出的一句自我安慰。

回望姥姥這些年的堅守，固然唏噓，但這就是那個年代大部分的事實。

“不要問一個人在外 為何徘徊

聚散離合沒該不該

誰也沒欠誰的債”

然後是年輕人——“薇薇”這條線。

在分别時，薇薇那句“我真的不會等你的”，也是女人出了名的反話。不知道這一對最後會像《愛樂之城》那樣從此各自奔向新人，還是會走到一起。但這一對的故事，也是很多現代人的愛情寫照——

你我都在開着自己的航線，突然有一天交彙了，我們為彼此停留駐足過，甚至許諾過，但往往最後還是各自回到自己的航線，繼續駛向未知的下一站。因為時機不對？因為不夠愛？隻是因為我們都比較愛自己而已。

比起《我心雀躍》裡面被女學生看中、永遠靠眼神在演戲的美術老師，這次飾演酒吧歌手阿達的宋甯峰在《相愛相親》裡的戲份和實際推進作用大多了。

不僅是姥姥的“小棉襖”，還（幸好）不是一個渣男。他有自己的音樂夢想，他在中途遇到了薇薇，為她暫停去北京的計劃，因為薇薇不喜歡北京。

演員宋甯峰和吳彥姝片場自拍

譚維維這種前任的出現居然并沒有顯得很狗血，反而很自然，她一方面的作用是引發薇薇和阿達“領證”和“私奔”的沖動行為，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了阿達的音樂夢——我也去參加唱歌比賽了，一個薇薇栓得住你（你就願意一輩子待在這破城）嗎。

譚維維也是本色出演

但對于他們倆這條線，我最喜歡的細節是阿達要睡進棺材裡，讓姥姥給他拍照。

然後就出現宋林峰這段至今讓我難忘的哭戲，縮在棺材裡的他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出來，說道：“也沒有那麼可怕嘛。”

說張艾嘉細膩，就細膩在這裡，話不給你直說，可是比直說更有力道。

這是我的理解：躺在棺材裡的阿達，想到自己百年歸老時依然一無所成碌碌無為，依然沒有人知道他寫的歌，沒有人知道他來過，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身後無限的孤寂，一名硬漢哭成這樣。

這特麼才不是“沒有那麼可怕”，是可怕到絕望。

猜這也是直接導緻他決定暫時放下私人感情，去北京尋求事業的導火索。

在和薇薇私奔到姥姥家陪伴她的那段日子，這兩名年輕人領悟到等待的意義。陌上花開，聚散離合沒該不該，誰也沒欠誰的債。

夢裡花開 天天在開

天色已斑白 看不清誰緩緩歸來

最後，是中年夫妻——張艾嘉和田壯壯這條線。不少人看完《相愛相親》都會覺得張艾嘉飾演的母親慧英——“真的太像我媽了”。

無論是和女兒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唠叨吵架，還是老夫老妻之間的日常互動，張艾嘉和田壯壯可以說非常實在地展現了很多中國家庭的樣子，這些互動也在這部氣質理應比較嚴肅的文藝片裡承擔了不少可愛的笑點。

張艾嘉的演繹自然不用說了，雖說這是她第一部内地片子，但堅強、優雅又有文化的中年婦女她是很拿手了。反而，本職是導演的田壯壯，這一次“跨界”演員，還是演繹一個看似是張艾嘉陪襯的綠葉老公，竟提名了金馬影帝。

引用張艾嘉接受采訪時說的話——“有些人可能看到田導那個爸爸的角色，或許很多男的就不會去接，會覺得這簡直是配角，老跟着老婆後面轉沒什麼意思嘛。可是你看一放到田導這兒，他看得到那個人精神在哪裡。所以他站在那兒，就算不說話，可是一兩場戲他就抓到，他完全能成立。”

田導的演繹确實很自然，這種表演方式為整部電影凝練出了一種氣質。

對于這條線，我最喜歡的一幕，也是最多人被戳到淚點的必數片尾、田壯壯開着新車來接張艾嘉下班的那段對話（具體對話就不劇透啦。）

據說，在原劇本中，這場夫妻對話發生在家裡，張艾嘉覺得力度不夠，應該在一個象征着兩人關系邁入新階段的事件發生時上演，于是讓教人開車一輩子的父親擁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車。

然後張艾嘉寫了一句催淚台詞：“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醒來以後才發現，那是你年輕時候的臉。”

那一刻，感覺愛情回來了。其實它沒走過，隻是我們忘了。

配上此時車上播放的崔健的《花房姑娘》，以及攝影師李屏賓采用了最化繁為簡的紀錄方式——就拍夫妻倆的後腦勺和側臉，下午的夕陽斜斜照進車内，随着車行駛方向的變化時左時右——仿佛夫妻倆搖曳起伏的心情，一切渾然天成。

事實上，中年夫妻的這條線，從“懷疑對方在外頭有人要不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張艾嘉翻田導衣櫃發現他給自己準備好的教師節卡片禮物、到最後的車中對話等等，張艾嘉都在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

我們總是要用一輩子，一步步一點點，才明白什麼叫相愛。（這也是主題曲《陌上花開》裡的歌詞）

幸運地，戲裡的慧英夫婦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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