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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土系列之六來喜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0 08:17:25

“來喜,才五十來歲,這年富力強的,怎麼說沒就沒了?!”村裡人議論紛紛。

說到來喜,我印象頗深的是來喜頭一次回“娘家”的時候。他帶回一個六歲的女童和一個四歲的男童,和鄉親們熱情地打招呼,大家都誇來喜:白了胖了。個别好事者,拿他尋開心道:“來喜,你積了八輩子的德啦,上人家門才仨月,回來娃就這麼大了!”來喜嘿嘿地傻笑着,趕快掏出一根煙,封了那人的嘴。

饑土系列之六來喜(饑土系列之六來喜)1

來喜家算是村裡的破落戶。他們兄弟三個,從小沒了爹,靠羸弱的母親拉扯。大哥進福,給山裡一家做了上門女婿;三弟阿慶,算是三兄弟中,一窩矮瓜堆裡,唯一拔了梢的,高大帥氣,但常年遊手好閑;而來喜雖生得矮矬,但是比較吃苦耐勞。眼看要四十了,經人介紹,入贅到十裡外,緊臨集鎮的一個村子的寡婦家裡。

我第二次見到來喜,大概是三年後。一個臘月中,來喜明顯胖多了。他被邀請到村子裡殺豬。這是他從老丈人那裡繼承來的手藝。其老丈人曾是方圓十裡有名的屠夫,臨終前,把這套殺豬的技藝傳給了他。

别看來喜個子不高,但是手腳麻利,這次回來幫鄉親們殺豬,他可開心了。殺豬場上,他像一個神氣十足的将軍,指揮幾個壯丁,用大鐵鈎先鈎住豬嘴,拽豬耳朵的,綁豬腿的,抓豬尾巴的,不一會,一頭肥豬就被大夥按翻在案闆上。這時候,該來喜大顯身手了。他抽出足一尺開外的尖刀,機敏地往豬頸下一捅,我們這群圍觀的人,都吓得捂住了眼睛(此處省略55字)。

豬終于安靜了下來。來喜随手用刀子,在豬的一隻後腿上,劃出一個口子,然後定定神,緊緊褲帶,憋足了勁,漲紅着臉,用嘴對着那口子處吹氣。隻見他鼻孔張得大大的,氣流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嘴裡,然後再通過嘴巴,吹進豬的皮肉之内。不一會兒,那隻豬就脹得像巨型大鼓似的。

大鐵鍋的水已經燒得冒熱泡,燙洗、刮豬毛……。來喜動作麻溜利索,時不時的得到在場鄉親們,啧啧的贊歎。

饑土系列之六來喜(饑土系列之六來喜)2

村裡人,有時會去十裡外,來喜在的集市上趕集,也經常會遇到來喜。他的肉攤前,人氣總是很旺。每每隻要是鄉親們從他那裡買肉,臨走,他都會從旁邊零碎的肉塊堆裡,挑一塊給鄉親們搭上。占了便宜,大夥兒都誇來喜厚道實在,入贅而不忘本。

最後一次見來喜,我也沒了印象。據本村曾嫁到來喜入贅的村子的老姑娘說,來喜死得可憐極了。

來喜的婆娘,個子比來喜高一頭,白淨,平日就喜歡打扮。自從其父母陸續離世後,一雙兒女也去了縣城中學宿讀。沒了孩子的拖累和老人的約束。那婆娘感覺日子寬松多了。她漸漸就覺得來喜,隻會賣豬肉,毫無情趣,而且身上總是夾雜着一股豬騷味,到最後,晚上睡覺都不願意讓來喜碰了。她覺得來喜配不上她。平日,隻要心情不好,就給來喜臉色看。

這天,還沒日薄西山,來喜就早早地賣完肉。他一路上拉着木架闆車,哼着秦腔小調。當經過他家的地頭時,來喜有點内急。他像往常一樣,總習慣在地頭的那座廢棄的磚窯背後,比較隐秘的地方去解手。

來喜剛走了幾步,忽然耳畔隐隐傳來,男女爽朗的笑談聲。那聲音似乎有點陌生,但又似乎那麼耳熟。他也是好奇,剛要靠近看個究竟。突然,一條黑狗撲出來。來喜吃了一吓,尿意頓無。這隻兇惡的黑狗,見侵犯者逃開,也停止追逐,隻是抖動着渾身沾滿的麥稭節。來喜認得,這是村裡光棍二驢家的狗。

來喜趕忙拉着車,往回趕,他知道這個二驢可不是善茬,如果破壞了他的好事,二驢報複起來,夠他吃一壺。兩步并做一步,當來喜趕到自家門口時,見院門半掩,推開進入,隻見三間瓦房的屋子,黑着燈,再入房門,冰鍋冷竈。他細細打量,竈火裡的大柴籠不見了,莫不是媳婦去方才的窯裡裝麥稭杆去了。那個廢窯,正好在他家地頭旁,他們順便就把廢物利用,拿來堆放自家的麥稭杆。

想起剛來窯裡的事情,……來喜越來越覺得蹊跷。忽然,大木門吱呀一聲,來喜的婆娘,她挎着一擔籠麥稭草,看見來喜,就破口罵道:“你個沒眼色的,立樁子還咋,不來幫忙,累得我腰都快斷了?”來喜猛然一慌神,快步上來迎接。隻見他的婆娘,頭發蓬松散亂,發隙間,夾雜着好些零星的麥稭節。平日裡,腰間系的那條紅褲帶,一頭吊搭在三齊四不整的衣襟外。她看到來喜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似乎有點慌神,猛地把柴籠往來喜懷裡一推,快速提了提,松垮垮的燈籠褲,溜進茅房裡去了。

饑土系列之六來喜(饑土系列之六來喜)3

晚上,來喜翻來翻去的睡不着,白日裡,窯洞的畫面反複的浮現在腦海:從男女笑聲,婆娘的衣妝不整的慌張神情,兇惡的黑狗,浮想到二驢,對,平日裡,二驢走哪兒,那讨厭的黑狗就跟哪兒,他腦海裡閃現出二驢的獰笑。

來喜的腦子開始嗡嗡地作響,他不敢再往深裡想。此刻,黑夜比二驢的黑狗還要兇,它似乎一塊一塊地吞噬着自己,就像他将案闆上的肥豬,分解成一塊一塊地,最後又被食客,一口一口地吞食個幹淨。

他覺得自己如一個可憐蟲,甚至比待宰的豬還可憐。親爹媽不在了,唯一的善良的嶽父也不能為他撐腰了,把婆娘的倆娃拉扯大了,婆娘用不上他了,嫌棄他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窩囊而荒唐,他從不信邪的人,卻害怕起了因果:我這大半生,殺豬無數,難道老天這是懲罰我,給我罪受嗎?

他忽然比年輕時,更渴望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可是那會兒,婆娘已結紮,親生已是非分之想,但至少,年輕那會兒,婆娘還沒有嫌棄他,他為了婆娘,他甘願自我犧牲,他覺得生活有希望,有奔頭。可如今呢?!他想起自己的親兄弟,但是他們呢,他們混得比他更慘,苦水更多。

他像案闆上待宰的豬,甚至他還不如豬,因為他不能嚎啕地掙紮和發洩,唯獨默默地,在黑夜裡流淚。

饑土系列之六來喜(饑土系列之六來喜)4

婆娘的呼噜聲響起,那聲音甚至傳到他的房間裡。他抹黑起床,挪步靠近她的卧室,門留着一條寬寬的縫。床上的月光像銀色的刀影,她的臉白淨得如刮過毛的豬皮,似乎睡得比以往異常的香酣,甚至還有斷斷續續的夢呓,一會兒嘻笑,一會在喘着……

他腦海裡閃電般的一個念頭,有一種力量,一步步地驅使他,走向堂屋的門背後,他随手摸到了殺豬的那套工具箱,他蹑手蹑腳的,掀開箱蓋,熟練的摸到一個圓潤的木手柄,然後輕輕抽離,那個一尺多長的沉甸甸的家夥,和其他金屬工具,在他抽出時,摩擦出滲人的刺刺啦啦的聲音。

他緊握着這個曾讓他引以為榮的家夥,就像武士一樣緊握着自己的兵器。他再次返回她的床邊,借着銀色的月光,他找到她的臉,目光犀利地掃過她的脖頸,哪裡是動脈,哪裡通往心髒……他直直地看着她,就像看一頭被摁在案闆上的豬,他想象着自己如鬥士一樣,去閃電一擊。“記住,看準動脈,要穩!準!狠!”一個聲音忽然從耳畔傳來,他打了個冷顫,這聲音是那麼的耳熟,他的眼前似乎閃出一道白光,從白光裡,似乎是他的憨厚的嶽父出現在光裡,他想起自己憑生,第一次手持刀,面對肥豬的膽怯。嶽父的教導和鼓勵。他猛然驚醒,嶽父的影子不見了,他的老婆隻是翻了翻身,又呼呼地睡進夢鄉……

來喜有點沮喪,默默收回了刀具,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整整齊齊地穿好了衣服,輕輕地推開門,消融在月光慘淡的黑夜裡……

饑土系列之六來喜(饑土系列之六來喜)5

第二日,村口的窯洞附近,在那棵足足兩人合抱的,蒼老的柿子樹,其中一條如胳膊粗的,虬枝橫斜的樹杆下,有一個人,被毛衣套了臉,就像蕩秋千一樣,懸在半空,一動也不動……

接下來,就回到故事開始的那段場景了。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醒來,冬去春來,煦暖的陽光照耀着大地,包括那廢棄的土窯洞,老柿子樹吐着可愛的新綠。二驢悠哉地半躺在來喜婆娘的土炕上。來喜老婆端來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碟蒜苗炒臘肉,那還是來喜去年臘月熏制的臘肉,旁邊蹲着半瓶高粱酒。來喜老婆爬上炕,騎坐在二驢的大腿上,他們就像初戀的情侶一樣,幸福的黏在一起。

二驢的大黑狗,懶洋洋的窩在地上,無聊的啃着一塊,早已沒了肉的豬棒骨。它一會兒急的嗷嗷叫,一會兒又用兩個前爪撥弄着。玩累了,這隻大黑狗,索性仰躺着,露出兩排整齊nai子……

是呀,春天到了,萬物複蘇 ,又到了動物們交歡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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