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評書廉頗
一
白居易,要去找一個女人。
白大人在長安,任起居郎,聽着風光,實則無聊。
閑的時候,滿城亂轉。
夏天的時候,他逛西市,買過一盒曼陀羅蜜餞,拿回去泡水,比好茶還提神兒,比烈酒還醉人。
如今吃完了,每天六神無主、茶飯不思,所以,還得再買。
二去花市,先過馬市。
剛下過雪,一地冰碴兒。
大大小小的牲口,每個鼻孔都濕着,噴出一團團白氣,見他經過,都扭頭瞅他,大眼睛裡水汪汪的。
馬市當道,一輛炭車陷在轍裡,老牛左右拉不上去,脊背上的汗都凝成了白霜。
白大人于心不忍,摸了摸牛背,車轅底下鑽出個腦袋,滿臉炭黑,胡子眉毛花白,像撒了灰的雪:
“大人,買炭啊?”
白大人趕緊地走了。
三
花市的這個季節,很慘淡。
除了賣臘梅的,就是賣臘梅的;也有賣水仙的,盒子裡一堆一堆的,像蒜。
人群頂上,來來往往地飛着十幾個白色的“怪物”。
白大人吓一跳,仔細看,是吹脹了的豬尿脬,用絲線拴住,一蕩一蕩地在飄。
四憑記憶找着那間鋪子,門窗關着。
正對着鋪面,好多看客圍了一個圈兒,擠進去一看,正是她。
大冷天的,就一件薄棉袍,還束了腰身,照樣的窈窕。
操着夾生的漢話,吆吆喝喝地指着地下的一個瓶子:
“最少滴,一個銅錢;放得越多滴,吹得越大喽;放太多,吹炸了滴,不管!
豬尿脬另算啊,一個銅錢一個滴……”
地上一個藍色的琉璃瓶,細口,比銅錢還小;長頸,有半人多高。
五
有人疊了三個銅錢,摞在瓶口,銅錢往下一陷,就落進瓶裡。
再拿個豬尿脬,罩住瓶口,用線綁緊。
瓶子一會兒就把尿脬吹鼓了;吹夠大了,就能升在空中。
有吹好了沒抓牢的,尿脬裹着氣,直接升到雲端去了。
白居易喊:
“胡眉,胡老闆……”
胡眉回頭使勁一笑:
“白樂天大人來了噻?買點啥子麼?啥子也沒有嘛!”
白居易說,買曼陀羅蜜餞。
胡眉皺皺眉,對圈裡的人喊:
“自己交錢自己拿啊!連尿脬最少三文錢啊!放少了,吹個癟癟滴,飛不起不要找我說哈!”
六胡眉拉着白居易,擠出人群,說沒了:
“那個亞瑟曼陀羅哈,送貨的波斯人吧,再沒來過噻……”
白居易納悶:
“你不是還有一盆花?夏天,葉子像芍藥、開花像蜀葵的那盆?”
胡眉兒蹙眉,說早死了:
“你也忘了它吧,白大人。那東西總吃,傷腰子滴,還傷腦子哩,厲害地很……”
白居易還不死心:
“你不就是波斯人?”
胡眉兒急了:
“我滴,是亞瑟人,我叫赫敏。
你們中土人,壞得很,叫我什麼狐媚兒?
他大爺的,我去……”
“砰”的一聲巨響,原來有人貪多,放了二十個銅錢,把個豬尿脬吹爆了。
七
趁胡眉兒分神,有人瞅着瓶子蹊跷,扒着瓶口朝裡瞧:
“呦呵,這裡邊……”
噗嗤一聲,腦袋陷了進去,蹲在地上,雙手撐着,使勁往外拔:
“诶,诶诶……”
胡眉兒搶過去,一把給拽了出來:
“有病啊?是吧?”
大家紛紛問,裡邊有啥?
被拽出來的人,捧着腦袋,神情恍惚,支支吾吾……
胡眉兒撩開棉袍,裙底一腳:
“你二姨媽滴……”
直接給踹飛了。
看客紛紛嚷嚷,也不敢真管,都知道這個胡人娘們兒蠻勇,袖裡箭,腰裡刀,沒刀沒箭上手撓。
但人多不忿,嚷嚷着問,這個妖怪瓶子能裝多少。
胡眉兒說:
“啥滴都能裝,隻要你舍得,你家裡不要的大老婆、小媳婦兒、親兒子、三孫子……想試試麼?一兩銀子一次,進去了可就回不來了啊!”
八
長安閑人多,瞬間就排起了長龍。
有人交了一兩銀子,把靴子扒下來往裡塞。
一恍惚,就沒了,光着腳在雪地裡跳,圍觀的轟然大笑。
九又有人剛買的活雞、活魚,也來湊熱鬧,塞進去,趴在瓶口聽:
“還往下掉呢……雞還在叫哪,魚沒動靜了啊?”
魚能有什麼動靜啊?
十有人拖來一張八仙桌子,笑嘻嘻問老闆:
“胡妹兒?四條腿,先放哪條腿兒啊?”
胡眉兒罵他:
“幾條腿兒你也不好使吧,留在你那兒都是擺設噻,扔了也好——”
收了銀子,扯過桌子,朝瓶子上一扔……桌子也進去了。
十一
衆皆駭然,也都喝彩。
白大人也是目瞪口呆:
“胡老闆,這……這算障眼法,還是搬運法啊?”
胡眉兒冷笑:
“白大人哪,文化,你有沒有?
天竺的那位神仙怎麼說滴?把個山弄到菜籽兒裡……
輪到白居易笑了:
“納須彌于芥子,藏百代于須臾……”
胡眉兒正色:
“理應如此……”
轉身擡腿,把個正褪褲子往瓶子上坐的胖子,一腳踹翻:
“都什麼玩意兒啊?牲口是噻!”
十二白居易還在糾結:
“那個亞瑟曼陀羅,種子有沒有?”
胡眉兒兩眼看天,不勝其煩,口袋裡摸出個白紙包兒:
“給!勸你不聽噻,小心追悔莫及……我都不吃了噻!”
打開來,一撮針尖兒小的種子,像螞蟻的頭。
十三
馬市方向,突然有吵鬧聲,有人吆吆喝喝,有人哭天搶地。
車輪滾滾而來,夾帶着嘶喊。
街衢上的閑人,閃到兩旁。
一輛牛車,拖着半車炭,稀裡嘩啦地沖過來;車轅上挂着個老漢,帽子也掉了,頭發也是花白的。
老頭兒跳下車來,眼都直了,拽着老牛,左右地找……
茫茫天地,無處藏身。
白居易知道,這是宮裡的内侍采買們,官市上撈不到東西,又蹿到民市上來搶了。
果不其然,後面幾匹烈馬,三輛騾車,浩浩蕩蕩,迤逦而來。
引路的穿白衫,當值的穿黃衣。
兩旁的買賣家,見勢紛紛關門閉戶,滿街的人,瞬間少了一半。
茫茫積雪之間,老漢的半車焦炭,一路撒落,留了尾巴,黑白分明。
十四老牛的角上,拴着一截白綢子,四腿打顫,背上的冰碴兒都化了。
老漢脫了身上的夾襖,去搶地上撒了的炭,赤着的脊背,冒着熱氣。
手捧了炭,要找個出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白樂天随口吟哦: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不光這車炭,恐怕牛也得交代進去啊。
胡眉兒冷笑:
“白大人噻,你也是官兒,書也讀得好,買東西還要錢不?
人家那也是官兒,身上還少了零件呢,直接拿塊白布,當錢使喚……這破爛兒,拿回去能做啥?縫孝帽子麼?”
扯住牛頭上的白绫,皓腕一抖,連牛帶車,裝瓶裡去了。
老頭兒楞在當地,一對眼白左右地轉,不知所措。
胡眉兒叫:
“傻了吧老漢,追牛去噻!”
随手一扯,把老頭兒也塞了進去。
十五
追兵随後就到了,車行辚辚,馬鳴蕭蕭。
一行差人,人仗狗勢,揪住胡眉兒要人。
白居易居中勸解,也不知該怎麼勸:
“人……是沒了,可也沒跑,鑽瓶裡去了……”
恁麼大的詩人,居然詞窮;詞窮,所以理屈。
背後兩個稅官,居然認得白樂天:
“這不是白郎官麼,你跟這狐媚子相好?”
白居易大紅了臉:
“相識,相識,不是相好……”
正分辯着,胡眉兒纖腰一扭,脫了束縛,聳身一跳,也進瓶裡去了。
十六都吓了一跳,叫喊着“抓妖”。
有差人好奇,眼湊近瓶口,往裡探看:
“喲……喲呵,寶……寶貝,金銀哪!”
嗖的一聲,頭先進去了,眼看肩也進去了。
旁邊另一個差人,伸手去拉,隻夠到了腳,自己也被扯進去半截身子:
“錢哪!我去,全是錢哪,鄧通的錢山哪!”
又一個差人,再去拉他,也被帶了進去:
“龍女,天仙……好清涼……”
金錢女色,世人誰也戒不掉。
有如此香餌,不愁釣不到活王八。
轉眼之間,一行八個差人,全進去了。
十七
黃白衣服,一正兩副,三位宮使,也要跟進去。
兩位稅官,苦勸不進:
“三位大人,妖孽當道,禍福難料,豈能見便宜就占哪?命要緊哪!”
隻是,宦官活着已是個殘身,隻能拿錢當命了。
這三位,騎着馬,趕着車,也跟進去了。
白居易和兩個稅官,看得目瞪口呆:
滿滿的三車東西,吃喝也有,穿戴也有,晃晃悠悠地也全進了瓶裡。
十八三個人等了片刻,也沒動靜。
街上的行人,跑了大半;剩下的,遠遠地圍了個大圈兒,雞同鴨講,指指點點。
滿地殘雪,隻剩個大瓶子立在當道。
兩個稅官慌了,隻能擠兌詩人:
“白大人,你說怎麼辦?”
白居易說,憑什麼我就得知道啊:
“正主兒都不在了,你們問一個看熱鬧的啊?”
十九
花市不遠,就是曲江池。
皇家宮苑,自漢代為上林苑,引活水為林泉。
一個稅官心眼兒活:
“這夥兒人,準是在裡邊争金搶銀哪,誰還出來?
隻苦了咱們哥倆,職責所在,不容有失。
可咱們,何必給這幾個孫子站崗呢?”
那個問:
“你意思,咱哥倆也進去?”
心眼兒活的說,不必:
“吉兇未蔔,何必以身犯險呢?
咱們把瓶子搬到河邊,往水裡一沉……進去水了,這幫孫子還不出來?
他們出來了,不分點給你我,你我這兩張嘴,也不是光吃飯的吧?
白大人,你就不必了,對吧?
你是看熱鬧的對吧?”
二十瓶子輕飄飄的,根本不用人擡。
白居易跟着他倆去到池邊,見瓶子往水裡一沉……噗通一聲,到底了:
“我去,手滑了啊……”
從水底向上,漸漸卷出一個小漩渦,越旋越大,才盈尺,就見丈,最後竟然方圓幾裡。
漩渦卷起水牆,如同碧玉的峭壁。
水上的碎冰和浮木,連同漁船和畫舫,都打着旋卷進了水底。
岸邊的人,越聚越多,觀者如堵;白大人腳下一滑,差點被擠進河裡。
一頓飯的時間,曲江池,見底了。
一池子的淤泥裡,豎着那個藍瓶子,瓶口一條泥鳅,噗嗤一聲,鑽了進去。
二十一
兩個稅官,欲哭無淚啊:
“咋辦,咋辦哪?啊,白大人?”
白居易搖搖頭:
“我一個看熱鬧的,我哪知道咋辦?”
這已經不是個妖邪的事兒了,曲江池都沒了,還搭上不知多少的無辜男女。
二十二兩個稅官,無可奈何,脫了官靴,绾起褲腿,下到泥沼裡,把瓶子撈到岸上:
“哥哥,你拿個主意,咱倆也跳進去?”
不愛拿主意的那個拿主意了:
“咱,咱……先把水,給倒出來吧?”
二十三
白居易往後站了站——那倆人身上淨是泥。
二人合力把瓶子扳倒,底兒朝上,口朝下,往雪地上一怼……
一瞬間,天旋地轉,風雲變色。
白大人隻感覺:
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
刹那間,雙腳就到了瓶口;那兩個稅官的腦袋,就在腳下呢!
還來得及向上撩一眼:
密密麻麻的人群、街市、屋宇、城牆、宮阙……都在打着旋兒地往個漏鬥裡掉落。
整個長安城,全進來了?
二十四
也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
白居易隻覺得腿酸,睜開眼,周遭依稀還是舊模樣。
兩個稅官,大張着嘴,一身的泥。
對面是八個差人,三個宮使。
彼此看看,毫發無傷:
“都還好吧?好吧?
長安城裝瓶裡啦?這天上還陰着,也不知太陽裝沒裝進來啊?”
黃衣使者說話了,嗓子像猴兒:
“别扯别的,咱家的東西哪?”
再看周遭,馬匹、車仗,連同虜來的物件,全沒了。
瓶子還是那個瓶子,瓶子旁邊,俏生生站了那個細腰女人,正朝白居易擺手:
“白大人,藥勁兒過了沒?亞瑟曼陀羅,不是好東西噻!”
兩個稅官,搶過去追打。
胡眉兒輕輕一跳,跳進瓶裡去了。
二人擡起瓶子,朝地下一慣。
瓶子摔得粉碎,散到雪裡,連渣兒都沒了。
二十五白居易得來的花籽兒,寶貝着揣了一冬天。
等到開春,埋進土裡,深深淺淺地種了十幾個花盆。
殷勤供奉了兩個月,收獲了一筐大蘿蔔。
(插圖,陳樹人先生書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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