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藝術家丁乙,
被譽為中國抽象畫派的先驅,
上世紀80年代後期,
他用一橫一豎的“十”字創作,
當時沒人看好,更沒人看得懂,
卻在90年代一舉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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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 2022-4》 椴木闆上丙烯木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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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 2022-3》 椴木闆上丙烯木刻 副标題《金剛》
先鋒藝術家身份之外,
他曾是玩具廠工人,在高校教書長達25年,
嗜好雪茄,還喜歡收藏古董家具。
丁乙早已享譽國際,畫“十”字的34年,
他在全世界辦展,作品被倫敦大英博物館
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藏,
連世界頂級品牌愛馬仕,也找他設計絲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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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在西藏 圖片提供:萬瑪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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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解封後,丁乙接受一條專訪
今年6月和8月,
丁乙在西藏、青島有兩場大展。
一條專訪丁乙,
聽他講述上海的封控生活,
去年前往西藏的精神性探索,
以及一個藝術家成為藝術家的故事。
撰文:陳 沁
責編:陳子文
今年四月,丁乙在上海封控中過了生日。他60歲,不想記得年齡,唯獨想畫畫。
這個念頭,在家中僅剩的一本速寫本和兩本藏紙冊頁都畫完後,變得格外強烈。在最初的一個月,他每晚都用一點時間,來畫《上海封控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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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所繪《上海封控日記》第一頁,即浦西封控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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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控期間,丁乙在藏紙上的創作
2022年4月1日,日記第一頁,浦西封控的第一天,8開的速寫本上,是如天穹晚景一般的藍、紫、橘、黃色塊,往後,色調有時持續灰暗,有時忽然明亮起來,倒也未必都和時局相關,隻是一點心續的塗抹。
而在攤開來5.73米長的藏紙冊頁上,則是他最經典的“十示”系列,至如今,已經畫了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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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解封後,丁乙回到工作室繼續創作
畫材耗盡後,60歲的丁乙“感到很焦慮”,新展近在眼前,他覺得自己必須繼續工作,便托友人送他去青浦區做了一間臨時工作室,除了吃兩頓飯、睡覺以外,丁乙幾乎每天都站着畫十幾小時,像藝術“勞工”,也像一個勤勤懇懇的修鐘表匠——在丁乙看來,繪畫是極為精密的工作。
空空落落的展廳裡,世界廣大已極:此刻,藝術家隻與畫布為伍。畫到第31天,終于等來解封,他走出那間臨時工作室,心情十分輕快,這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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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I》1988年
丁乙畫十字很長情。1988年,丁乙26歲,還在念上海大學國畫系的本科生,三張“十示”作品橫空出世:一個年輕人,宣告與主流分道揚镳。
作為印刷業的技術術語和符号,“十”字沒有任何意義,也不傳達任何意象。對丁乙來說,“十”隻是筆觸,“就像塞尚喜歡用斜筆觸,梵高喜歡用短促的線條。”
後來,在“十”字之外,增加扭轉符号“X”,貼在一起,變成一個“米”字,在一寸一寸的格子内部,不停演變。
上世紀80年代末,在潑皮藝術和政治波普主導的大背景下,丁乙精确、理性的工作方式,在中國藝術界堪稱罕見。
彼時,不問政治、不問現實,丁乙的探索,有點像在繪畫裡搞科研,不被主流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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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在威尼斯雙年展現場自己的作品面前 1993年
真正的故事,也許關乎于一個20多歲的人,年輕氣盛,未來想成為藝術家,他到底該如何相信自己?
在這個問題面前,丁乙曾經的學生,90後的青年藝術家田翊,記得老師說過一段往事,這個故事也讓她在最彷徨時,重新找回信心。
1993年,許多海外舉辦的關于中國當代藝術的展覽選中丁乙,包括柏林世界文化宮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和威尼斯雙年展,但當展覽剪報寄回來後,攤開一看,丁乙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名字,卻幾乎沒有作品圖(展覽畫冊一般由參展藝術家作品圖、現場圖組成)。這意味着,當西方需要辨識出某種“中國經驗”時,丁乙被排除在外。
丁乙明白當時自己的作品雖然得到了專業的肯定,但“不會成為中國藝術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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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和餘友涵、張志全在“今日藝術展”現場1987-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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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圖13件》 丙烯、鉛筆、紙 多種尺寸 1987-1989
他告訴田翊,這反而更讓他堅定自己要走的路,而非感到挫敗——“一定是往前看20年,再往後看20年,不是隻看眼前。”
在度過了一段極為孤獨的歲月後,丁乙很快迎來了更廣泛的認可。
田翊印象最深的來自丁乙最樸實的經驗傳授是:要成為一個藝術家,需要學會的第一件事,是堅定。也就是說,不管外界如何評價,你畫的、你做的,你要相信那是對的。
藝術家身份之外,丁乙做了25年教師。
本科畢業時,其他同學都去了出版社,他想要有寒暑假,有更多自由畫畫的時間,但留校沒希望,輾轉問了中專就讀的上海工藝美校,“你們要我,我就回來”,最終謀到一份教職。
那時年輕,也沒有結婚,住宿舍,三頓吃食堂,晚上所有空閑時間,就在辦公室搭一個闆兒畫畫,一待16年。始終是助講,沒有評過任何職稱,丁乙覺得這些“都是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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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與周鐵海、施勇、申凡、陳妍音一起策劃傳真展 ,彼時丁乙已是上海工藝美校的助講老師
對教師身份的選擇,誠然是一種謀劃。年輕時,他不想貿然做職業藝術家,一件最簡單的事,是搞定生活,從而不讓畫畫陷入被動。往後,又在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待了9年,創辦了公共藝術和綜合設計兩個專業,帶了最後幾屆學生。在2015年,終于“擺脫”所有社會事務。
作為老師的丁乙,在學生眼裡有些嚴肅。講台上,他很少笑,但私底下很溫和,隻要學生找他,他都樂意花時間。他做當代藝術,所以隻要教課,當代藝術總是主線。
他不喜歡“好學生”,甚至覺得“越好的學生越沒戲”。在他眼裡,中等偏下一點點,有個性的學生,才“沖”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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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丁乙在工作室創作新作品
教設計系時,他會看到一些學生身上的天賦。所謂天賦,也就是“看得到細節”,那種非常細膩、幽微的東西,但能看到細節的孩子少之又少,“比如設計一個聖培露礦泉水瓶,不是看到瓶蓋、瓶頸,而是看到兩者相接的地方。”
至于藝術,判斷一個孩子未來能不能走這條路,他隻有一個考量标準,不是天才,而是意志——一種對藝術的酷愛。
丁乙在青年藝術家鐘樂星身上,看到了這種酷愛。2014年,鐘樂星領到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藝術獎項約翰·摩爾獎,丁乙是評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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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與鐘樂星偶遇合影于香港藝博會 2015年
上海喜來登酒店頂層晚宴上,湖南人鐘樂星鼓起勇氣加上丁乙微信,但沒敢互動,他笑說,畢竟“一個是大牌藝術家,一個是外地來的‘愣頭青’。”
夏天,鐘樂星在工作室裡悶頭畫畫,為即将到來的英國展覽做準備。所謂工作室,其實就是一間從農民手裡租來的簡陋屋子,堆積的雜物和油畫混雜一處,地面蒙着薄薄的灰塵。
他看到丁乙朋友圈裡,一則正在湖北省博物館考察青銅器的新動态,就很“唐突”地給丁乙發了消息,邀請他來工作室看看。
鐘樂星很快收到了回複,丁乙要了地址,從漢口跨江,坐一個半小時的車,穿過颠颠簸簸的小道,來到他跟前,“就像天上忽然有個人願意來看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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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樂星在武漢章梁村的出租屋兼工作室
鐘樂星始終記得自己當時的慌張與驚訝,他籍籍無名,而丁乙,一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願意頂着烈日來他荒郊的工作室。還有一點兒窘迫感,環顧一圈,隻有一把幹淨的椅子,雖然殘破了些,但有海綿墊也算奢侈。
丁乙不嫌棄,在矮小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點起雪茄,準備看畫。武漢夏日天氣悶熱,沒有空調、電扇的屋子裡,藝術帶來一點難得的清涼。
在之後持續8年的交往裡,鐘樂星始終感到自己有些“戰戰兢兢”。他覺得丁乙身上,具備所有他對偉大藝術家的想象和期待:堅定、理性,還有嚴謹,那種洞察力,“是近乎于神的東西,一眼能看穿哪些隻是浪潮,哪些隻是泡沫,然後對自己所做的事,完全不動搖,完全确信。”
還有,他記得最深刻的表述,是丁乙告訴他,“做藝術,其實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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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在珠峰大本營 圖片提供:萬瑪紮西
2021年冬,丁乙在西藏待了10天,這是他第三次入藏。
一路探訪白居寺、夏魯寺、薩迦寺和貢嘎曲德寺,癡迷地觀看西藏壁畫遺珍。最強烈的感受,是這些600年前的壁畫上,黃、紫,紅、綠色的對比栩栩如生,如此前瞻,如此現代主義,遠遠早于塞尚、馬蒂斯總結的色彩理論。
也去往神迹般的自然景觀,羊卓雍錯聖湖、卡若拉冰川,再一路走,一路趕,在日落前,攀登上珠峰大本營。同行的紀錄片導演,聽到丁乙急促的喘氣聲,勸他走慢一點,丁乙無法停下腳步,興奮感完全充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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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藝術家丁乙在西藏圖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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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丁乙在定日的公路邊遙望珠峰 圖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30年前,他和同學去西藏寫生,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但無緣攀登珠峰,隻在定日縣公路邊遙遙遠眺,拍一張照片,一直存到現在,那時他不到30歲。
而今,這是第一次站在5400米海拔的大本營,如此近地觀看。落日在眼前沉下去,天幕由紫色轉為深藍,一顆一顆星辰,在天穹發閃,整個世界寂靜下來,人的喘息聲,在雪山間清晰可聞。在某個瞬間,丁乙感到不知身在何處,而雪與雪之間的反光,正照亮遠處的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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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2022-B19》 藏紙上礦物顔料、色粉、木炭、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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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B3》 藏紙上礦物顔料、色粉、木炭、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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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7》 亞麻布面礦物顔料、色粉、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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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B16》 藏紙上丙烯、鉛筆
回到上海後,丁乙開始創作,差不多有9件作品,全部是圍繞着夜間的珠峰,他用“十”字複刻出當時的所見——黑暗中,是漫天閃爍的星空和神山。
也帶回許多藏地礦物顔料,用篩子将顔料撒在紙或布面上,再用噴膠固定,來做繪畫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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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 2022-3 椴木闆上丙烯木刻 副标題《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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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示 2022-10》 椴木闆上丙烯木刻 副标題《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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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覽現場
從1988年到現在,“十示”系列幾乎都是編号式的,作品的名字即年号,一個簡單的時間注腳和标簽。唯獨在西藏的這一批作品,兩件作品有了副标題,一件《金剛》,一件《壇城》。《壇城》的色彩,借鑒了西藏壁畫,而在畫《金剛》的時候,他腦中湧起的,是金剛一樣張揚的力量,來诠釋西藏的雄壯渾厚。
西藏對丁乙的吸引是精神性的,藏地的宗教氛圍,那種超拔出現實的東西,讓他念念不忘。丁乙并不信教,但覺得“藝術本身或許就是一種宗教”,歸根結底,所要探尋的還是人生目标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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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冬 丁乙在西藏 素材提供:萬瑪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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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10号 丁乙從上海飛抵拉薩,親眼見到了自己的個展現場,圖為他拍下的拉薩街景
丁乙的人生目标是什麼?這在他20多歲時已經明确,他要走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去成為一個藝術家。或者說,他理想中最卓越的藝術家,如今他已經成為,但這條路還沒有走完。
畫“十”字30多年,人生來到60歲,丁乙在等待新的可能性到來。包括在西藏做展覽,也是一種“精神性的嘗試”。現在,他站在轉折期的關口上,要尋找新的方向。但下一個階段要走向哪裡,丁乙還沒有定下來。
有人說丁乙一直在變,有人說丁乙一成不變。
“很多人不知道,覺得你一直畫‘十’字,會很痛苦吧?”丁乙的體驗完全相反,他覺得畫“十”字樂趣無窮。
在格子和粗細虛實線條的限制内,就需要找出技巧,讓生機在一格一格内出現,“要想辦法不畫死”。每上一層顔色,線條走到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效果都不一樣。
丁乙從來不畫草圖,為的也是讓偶然性出現。他看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的《達芬奇之死》,除了尺寸外,草圖和原畫幾乎一模一樣,會讓他覺得繪畫成為乏味的事。
30多年如一日,他将自己投入極高強度的工作,為的是揭秘這些,他覺得自己至今充滿激情,因為“每多工作一小時,就離真相更進一步”。對丁乙來說,畫畫,就是在不斷看到真相。
他也有職業病,畫熒光色的十年,畫壞了眼睛。2015年加入木刻技法,讓他的手上始終伴随厚厚的繭,和大小不一的傷口,這都是藝術家體驗的一部分。不過也有應對的辦法,他覺得當身體不可忍受,藝術或許就有了革新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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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丁乙在卡茨90歲生日晚宴上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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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卡茨上海大展現場
丁乙很少談論年齡。在創作面前,老去是無關緊要的事。
2017年,他在紐約辦展,藝術家阿曆克斯·卡茨通過畫廊,邀請他去自己90歲的生日宴會。丁乙很震動,“我想一個90歲的老人,正因為他是藝術家,所以才能仍然充滿激情。”
事實上,他在很多西方藝術家,比如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肖恩·斯庫利(Sean Scully)、阿曆克斯·卡茨(Alex Katz)、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身上,都看到藝術的持續性,那種生命力和熱情,“這會讓你覺得,現在也許才是一個最好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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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藝術家路易斯·布爾喬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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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藝術家安塞爾姆·基弗
在抽象藝術界,他有欣賞的同行,比如美國的極簡抽象藝術家弗蘭克·特斯拉(Frank Stella),他喜歡弗蘭克·特斯拉黑色硬邊時期的作品,“很銳利、勇猛,有摧毀東西的鋒利感。”
他也喜歡德國抽象畫家格哈德·裡希特(Gerhard Richter),特别是格哈德·裡希特木闆油畫的時期。
但作為同行,他會非常立體地看待他們,“一個藝術家不是所有時期都好的,他會有最好的階段,如果缺少這個階段,就不會這麼偉大。所以看一個藝術家的成功,要看他完整的曆程,看他的底牌。”
至于丁乙自己的底牌,他“還不知道是什麼”,因為道路,仍還在探索之中。
但他已經知道一個藝術家該怎麼做:“很多人一生熱愛藝術,但你并不知道這些。你要客觀地分析你的可能性,了解你身上的優勢。”
他覺得自己唯一比較慶幸的,是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藝術家需要勤奮。“如果畫完一張畫感到無比輕松,這未必是一個好的作品,但如果畫完後筋疲力盡,甚至要倒下來,這張畫肯定有魅力。”
丁乙的每一張畫都是精疲力盡的,當一張畫完結,隔天第二張畫又開始,這是個幾乎沒有停頓的曆程。
做藝術很勞苦,但又是天底下最好的體驗。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繪畫裡的“神”,而這必須要完全沉浸在創作裡,才能找得到。
部分素材提供:
丁乙工作室 IDEAA3 萬瑪紮西 吉本崗藝術中心
盧迎華、鐘樂星、田翊、Gin、豐靜帆對本次報道亦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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