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夜晚,Anne躺在床上刷着手機,她用被子裹緊全身,仿佛回到了她的安全窩,她機械化地刷着視頻,眼神無光,面部冷漠,一副想和世界失聯的樣子。
但微信還是彈出了兩條消息,公司領導轉給她一篇文章鍊接,文章标題對公司的産品有些不利。Anne是某互聯網大廠的公關,平時她需要周旋在媒體、公司下轄的工作室、公司高管、财務等之間,做各種協調、溝通工作。和人交流時,Anne除了要展現自己的專業性,還要時刻給人一種熱情、好溝通的感覺。看到标題,她明白這是領導讓她去“滅火”。
Anne一秒就掀開被子,翻過身,開始給媒體發微信。“XX 老師”, Anne寫,後面跟了“~”,兩個。 她雙手在手機鍵盤上不斷地跳動,打出了一行字,默讀一遍後,光标後退了幾格,把一個稍微顯得嚴肅的詞語變成了更柔軟的詞語,又小心地在後面加了個“啦”。
Anne一個字一個字地檢查、斟酌用詞,全部字打完後,她又通讀兩遍,在幾句話的結尾處,都加上了“哒”“呀”和“滴”。要發送了,Anne又最後确認了一遍,她把150多字的小作文分成了兩段,又在結尾加了兩個抱拳的表情符号。
按了發送鍵之後,Anne整個人像被抽幹了,癱在了床上。
越來越多的人覺得網上的自己變得軟萌了,像Anne一樣,文字交流時,會不自覺地使用“~”,“哒”“呀”“滴”“啦”“呢”等語氣詞,以及可愛的表情包,給人營造一種人畜無害的感覺,一些人稱這叫作“文字讨好症”。
“讨好體”正在成為一種通用語言, Anne的一個朋友在工作時,文字中最經常出現的就是“! ”和各種展示激動情緒的表情包。但現實中的她卻十分嚴肅,不愛笑。這便是當代人的兩幅面孔。下班後,Anne 看到微信信息就煩,不想再說一句話。還有人即便在淩晨2點睡,也會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在心理上,和這個世界斷聯。
崔慶龍是一位心理咨詢師,也是一個傳播心理學知識的博主,他對時代情緒有着細微而準确的體察,能把心理學知識寫得深邃又易懂、浪漫而準确,他對“麻了”“累”等當前流行的社會情緒的解讀,曾獲得了許多人的共鳴,被稱為“人類問答師”。他理解溝通的要義是“準确”,在文字溝通時,他從不使用“讨好體”,但他理解“讨好體文字”是某種社會語境的體現。
為什麼我們會使用“讨好體文字”呢?我們是發自内心地使用“讨好體”,還是被迫使用呢?它真的能給我們的交流帶來方便嗎?以下為新京報和他的對話。
脫口秀演員楊蒙恩提到“文字讨好症”,引起網友普遍共鳴。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讨好背後的淡漠與交換
新京報:讨好體文字已經成為很多人的習慣,在一句話中,不加“~”和語氣助詞等會不安,你如何理解這種心理呢?
崔慶龍:确實發現蠻多人在網上交流,給人感覺很萌、很柔軟、很親近,但我在想現實中,大家都是這麼脾氣好,這麼好打交道嗎?
我覺得首先要看這兩個人交流是在什麼樣的角色狀态下,假設像甲方和乙方這種合作關系,有一方需要求對方辦事的一個狀态,這個時候它潛在、短暫地存在着一種權力的差異,一方需要更主動地維護關系,可能需要更多地表現出一種友好的姿态。
但如果是日常生活中,很随意的交流也是這樣的話,可能是因為文字本身能承載的情感信息是非常有限的,看不見表情,咱們就隻能靠這些語氣,增加情緒的比重,這是為什麼異地戀特别容易失敗的原因,因為你在分隔兩地時,更多的交流媒介其實就是文字。
這時,如果說兩個人情緒狀态都好的話,你随便發一句文字,對方不會過度解讀,但如果說你們這個時候稍微有一點情緒,有一點不安全感,一句話發過來,可能會被感受成更加不友好、更加冷漠的一個色彩。
人們使用讨好性文字,其實是擔心自己給對方傳遞一種冷漠的态度,再往深裡說,也許社會上人們普遍覺得彼此之間的關系就是冷漠的,有距離的,所以,需要刻意的給它添加一點濃度。
這個動作特别像是其實平時情感沒什麼交集的兩個人,在大街上見面了,又需要表現得很客套,就會很誇張地說:“見到你好開心”。
某種意義上,大家對關系的感受已經被這樣的語言方式給反向塑造了,一個正常的對話在這種對比下反而顯得比較冰冷、突兀,與其說我們想要傳遞善意,不如說我們是想要努力消除冷漠和敵意。
新京報:你認為文字讨好症出現的原因有哪些呢?
崔慶龍:我以前經常提及的一個現象就是現在社會疏離感,就是在疏離時代或在一個疏離社會下,大家對于同類的情感的感知是更加疏遠的,更加漠然,沒有情感投入的。在心理層面上,每個人都像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居住者,人和人關系之間的距離其實是很大的,很有隔閡的。恰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人們才需要通過這種更加強烈的情感的信号,來把彼此間隔閡的東西暫時地捅開一下。
你說文字讨好者他們對話表現得這麼親熱,這麼親密,他們真的會對彼此分享什麼心事嗎?或者說一些真正的很坦誠、很内在東西,我覺得比較少。我舉個例子,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和我各自站在各自的家門口,咱們非常熱情地打着招呼,但誰都沒有想要邀請對方進家裡做客的意思。
一網友羨慕沒有文字讨好症的人。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孤獨的讨好者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讨好”姿态呢?它對我們的生活、工作、人格帶來哪些影響?
崔慶龍:不管是文字讨好還是讨好姿态,它首先一個最大的影響是不能建立起來真正的關系,也許它能通過這種讓渡自我、讓渡權利的方式建立起來一種别人對你的需要。你對别人有某種情緒價值,别人和你相處時不累、很舒服。因為别人在你面前,可以随意地做自己,基于你對他人有益、有價值的部分,這可能會建立起一種關系,但這種關系它不是一個真正的關系。 因為讨好某種意義上包含着表演的成分,你是在用一個非真實的你在和别人打交道,建立起的關系其實也包含着一種表演的關系性質。
另一方面來講,每一個讨好者的内心一定是孤獨的,因為這些關系其實都是在忽視真正的他,他也變成了小透明,沒人在意他的情緒、需要、自我。
讨好者自我最真實的那部分其實是被壓抑掉的,他會擔心我提出想法,表達需求,别人是不接受的,甚至是讨厭的,他下意識地會覺得自我主張這部分是不受歡迎的,那我就把它壓下去。我把别人的需求放在最前面,其實是有一種不敢确信自己是能被别人在乎的,不敢确信自己的事是重要的,是可以被别人當回事的心理,所以他就隻能縮回去,讨好者有一種對自我價值的嚴重低估。
比如說現在很多人說的“舔狗”,我知道這個詞在網絡語境下沒有那麼惡意,它是一種已經将評判色彩解構了大半的诙諧式的自嘲,但這個詞指涉的行為卻很典型。舔狗就是一個讨好的極緻的呈現,但其實很多人并不喜歡别人這樣對自己。當你過度讨好一個人時,你并不能得到那個人真正對你好的态度、意願,可能面子上你會有一些過得去的東西,它無法換得現實的利益和實際的情感關系。
工作中,我也不覺得讨好會帶來一個好的回應或者是回報,事實上,它可能是增加了溝通的成本的,當你在不斷想削弱表達中的情緒,潤色你的修辭、迂回,你表達的意圖被準确傳達、被理解到的可能性也在流失。
新京報:在現在的職場環境中,文字讨好症逐漸成為一種通用的語言,你認為它會讓我們的社交或者是工作人際變得更好嗎?
崔慶龍:我覺得不會,它頂多維持一種表面上的和睦,每個人都如此的話,大家肯定都是一片祥和,好像沒什麼矛盾,沒什麼怨言,但它真的是有利于一個公司嗎?我想起來以前讀喬布斯傳記時,蘋果幾個高管之間都是很激烈的沖突,他們一點都不讨好,看對方不順眼就直接開罵。我見過一些大的互聯網公司,在上下級之間也是經常發生沖突的,但他們把這視作一種常态,反而我覺得這種關系更緊密,成員之間更信賴彼此的。那是一種不把沖突和矛盾視作惡意和傷害的互動情境。
直接地去捅破那層紙,把情緒表達出來的,溝通的效率其實是非常高的。你有什麼想法,你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不同意,我就可以直接反對你。大家講道理地争執,不人身攻擊,每個人都把自己最真實的主張表達出來,是有利于解決問題的。
做自己可能是一件風險最高的事情
新京報:很多人在使用讨好性文字的同時,轉頭就在現實中,罵髒話。很多時候,我們打出的一句話,情緒、感受都是被修飾過的,這些壓抑的情緒會消失嗎?它會去往哪裡?會對人、社會帶來哪些影響?
崔慶龍:心理學認為,情緒如果沒有被表達,它肯定是不會消失的,它是會表現成别的形式。比如憤怒被壓抑可能會變成抑郁,有的人可能會躺平,會覺得很累,有的人會有一種無名火,甚至有的人會變得很有戾氣,它會像幽靈一樣在别的地方傳遞出來額外的張力,它會附着在其他情緒、狀态下尋求自身的表達,尤其是那些人們感覺到莫名其妙的情緒。從軀體層面來講,情緒對睡眠的影響是最直接的,有的人會失眠。還有些人會有一些身體症狀,上火、發炎什麼的,他的情緒會轉化,但不會消失。
這些潛在的情緒又會轉化成一種社會層面的集體訴求,讓什麼成為社會焦點,以及什麼會被忽視。就像這幾年能火起來的東西,總是包含着能給予人情感陪伴,給予人情緒共鳴,或者作為某種榜樣被認同的功能,仿佛人們都在尋求一種能回應自身的東西。
新京報:壓抑情緒會對人和社會帶來哪些影響?
崔慶龍:當社會不歡迎真實的表達,你隻能把它壓下去。能量被壓縮掉了,不能不向外爆發,那必然是一個沒有活力的狀态,你會變得喪、不想動,低欲望,不想争取、進取。
如果工作中,你必須表現得對别人凡事有回應,或者刻意地表現得很好打交道的,可其實你心裡并不想那樣,這就像你穿着一個很厚的衣服在做事情,一下班把厚重的衣服扔掉以後,你就不想動彈了,人會變得很割裂。
文字讨好症最大的影響就是給人造成了這種不必要的額外的情緒損耗,慢慢地,大家會抵觸與人交流、與人溝通這件事,因為交流的大部分都是無用信息,都是那種鋪墊、迂回的、表演出來的東西,真實的分享可能會越來越少,而正是因為沒有這種真實分享,大家也就越來越不想交流了。
新京報:為什麼我們越來越不敢做自己,表達自己真實的情緒、感受?
崔慶龍:因為做自己可能是一件風險最高的事情,這肯定是和大家對現在一些環境的感知是有關系的。
拿職場來講,如果你做自己的話,現在可能會被裁員的,或者公司同事會孤立你,當人對環境有一種不安全的感知後,他才會把自己表現得更加的人畜無害,人一切行為本質上都是基于對環境的感受,做出的一個下意識的反應,它一定是有某種意義的。
我們去推導讨好行為背後的東西,那就看有什麼樣的關系需要讨好,一定是這個關系用正常的好不能去建立,不能被大家接受,或者在别人眼裡,已經把它視作是一個不夠熱烈的回應,那就要把它更升級一些。
如果在這個環境裡,你感覺大家都期待你這樣,好像你隻能這樣,這是集體共同塑造下對個人的一種期待。
語言的異化
新京報:文字讨好症帶來的一個後果是文字的通貨膨脹,比如,朋友給你發一個笑話,你要回複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才表示你真的在笑。同時,一個詞語被使用多了,它傳達的真誠度就大大降低,我們必須不斷發明一個新的,才能證明自己不是在敷衍,這似乎沒有盡頭,為什麼我們的社交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
崔慶龍:我覺得這更像一種語言的異化,就是文字已經偏離了我們本來要交流的意圖和目的,類似于邊際遞減效應,交流的工具已經失效了,需要你把它再去升級、強化一下,才能再去用。我覺得恰恰是因為當代人之間的情感變得淡漠了,但另一方面,人心裡是很渴望親密的,這兩種因素下,促成了這種對話的局面。
文字讨好症帶來的文字通貨膨脹。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新京報:語言不斷的異化,讓溝通變得越來越累,長期以來,會不會帶來一些不好的影響?
崔慶龍:我以前聽人講過,有人給他發來消息他都不敢看,或者說不想回,他覺得這個東西,讓他很累。他回家以後,就不想看手機,也不想和别人聯系,就想待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和任何人說話。
所以,你看就這種對話方式是一個滋養嗎?它頻繁出現,或者每次都以這種形式出現的話,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消耗,因為它需要你去演一個溫暖的樣子去回應對方。但我現在就是态度不好、情緒不好,我不想說話,我冷漠一些,我不是更自在嗎?但基于普遍都是讨好體的環境,他不敢這樣說,他索性就不說了。
表達讓大家很累,最後大家都不愛表達了。
新京報:現實中,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性格,但文字讨好症讓人變得千人一面,這是不是對人“自我”的一種傷害?會對社會氛圍帶來那些影響呢?
崔慶龍:用心理學的話來講,這算是一種自我的閹割,把你個性裡真實的、有态度的那部分閹割掉了。你剩下就是一個表面看起來很友善,扁平的一個人格面貌,你對誰都是這種态度,别人也識别不了你到底是誰。
我以前聽過一個人描述過這樣一個情況,他去一個場所,見了很多人,大家表現得都特别的友善、親熱。他出來上廁所以後,再回去的那一刻,他有點猶豫,不想進去。因為他一進去,他就馬上得切換出另一個自我,一個特别有活力的、熱情投入的狀态,但他那一刻并不是那個狀态。
如果大家都需要那種對話方式的話,我覺得它更像是一種工作狀态,我不覺得這是一個放松的狀态,反而是消耗人,讓人變得不想去碰這件事。
當大家都是這樣一個面孔時,個性的那部分就很少被體現了。所以,人彼此間會變得更淡漠,人和人之間對彼此都不感興趣,因為你想建立鍊接就非常地累。
這個感覺像朋友圈一樣,最早玩 QQ空間時,有些人還會分享一些難過,或者更真實的東西,現在的朋友圈,大家好像突然之間都歲月靜好了,每個人都在呈現一種非常美好、豁達、雲淡風輕的心情,那些悲傷、痛苦、憤怒的東西哪去了?是沒有了嗎?大家的生活現在都這麼美好?我不覺得。
大家都想塑造成一種讓他人羨慕、喜歡的樣子,下意識地覺得負面的情緒是不被接納的、不受歡迎的,是會顯得自己脆弱、不好的,就像在一個咖啡廳裡,大家都那麼舉止得體,突然間有一個人大喊一聲,會顯得很突兀。
溝通重要的就是準确傳遞意圖
新京報:文字讨好症會更多增加溝通的成本,但為什麼有的人不敢拒絕别人?是不是大家對拒絕有偏見呢?大膽拒絕是不是也是一種真誠?
崔慶龍:有些人是害怕拒絕别人的,這裡面包含着他自己對于被拒絕的害怕,他可能會把拒絕體驗成一種敵意,或者是一種攻擊,一種他人無法承受和不該承受的東西,這樣的人在拒絕他人後會産生内疚感。
我們首先要正确認識拒絕,拒絕不是不友善,拒絕是任何人都可以合理表達的主張,隻有在能夠拒絕的關系裡,每個人才是安全和自由的。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可以先委婉的表達,先看對方能不能識别。如果對方不能識别,這個時候,你就要更加明确地闡明态度。
電視劇《凪的新生活》裡,性格老好人的女主最終學會了拒絕。
新京報:如何表達拒絕,又不破壞關系呢?
崔慶龍:我覺得首先你得非常真誠地告知對方你拒絕的原因是什麼,這個事要麼讓你很為難,要麼就是你不想做這件事,可能有很大的成本或者情緒消耗,但這不代表我對我們的關系有看法,或我們的關系不夠好,我隻是希望你能知曉我不做的一個自由。我覺得隻要能把這個東西說清楚,一般人是不會責怪你的。
如果說你這樣真誠地表達了,對方都不能體諒你,我覺得你可以去認真考慮一下對方對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和尊重。
新京報:使用讨好體文字會讓我們有安全感,但也會很累,我們如何和文字讨好症相處呢?
崔慶龍:我認為對他人的尊重其實不需要通過讨好來體現。你可以給對方一開始就釋放這樣一種信号,我們即使打開天窗說亮話也是安全的,你的交流狀态其實可以反過來影響别人的。如果你能讓别人把你識别成一個直言不諱的人,那麼你的拒絕,并不會讓别人感受為傷害,因為大家知道你就是這樣直率的人,這樣反而會增加他人對自己的信任。
當你覺得讨好體的文字确實可以很好地起到潤色關系的功能,你可以帶着覺知地使用它,它應當接近你的真實體驗,當你想用時,你就用,覺得累時,可以不用。我們不是說要消除這個表達方式,而是我覺得它不應該徹底代替了原有的交流方式,隻剩下了這一種。
新京報:從心理學視角,你覺得好的溝通應該是怎樣的?
崔慶龍:我覺得溝通重要的一點就是準确地傳遞你的意圖,讓别人知道我們是怎麼想的,我們的動機是什麼,不要讓一堆修飾性的東西把原本重要的意圖給模糊了。
有些時候,人說話是會拐彎抹角的,比如他很在意這個事,他會表現的不在意,人會有一些相反的或故意模糊意圖的下意識舉動,所以,我覺得溝通的重點其實不在于要不要顯得讨好,而在于讓對方知道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交流的本質是意圖和意圖的交流,文字隻是承載意圖的媒介,無論我們用什麼樣的文體交流,我們都要知曉自己正在傳遞的東西是什麼,以及對方是否真的接收到。
新京報記者 王霜霜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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