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孫希因為開朗健談進入了婚禮司儀行業,本科出身的他成為這個行業的高學曆者,熱情、幽默的主持風格很快幫他在陌生的領域裡站穩腳跟。
這是份離愛情最近的工作,婚禮上的真情流露始終能帶給孫希感動,但時間越久,他發現自己越難在這份“事業”中自洽。
二十多年後,當80後90後踏入婚姻的殿堂,簡約高端成為現在流行的婚禮主題,熱鬧反而顯得庸俗。孫希開始強迫自己改變主持風格,從原來的熱情主動變得簡單順從,盡可能配合完成這一場場越來越形式化的婚禮演出。
可最後,随着年齡的增長,他還是在形象上輸給了自己的後生。
見證了從90年代到今天中國人的婚禮變遷後,孫希發現,自己更懷念的,還是當年婚禮上衆人濟濟一堂時的熱鬧與人情味。
以下是他的講述。
一
向相聲演員學主持
1995年前後,我有一朋友結婚,他覺得我平常挺能說會道的,就把我推了出來,讓我當那場婚禮的司儀。
那時候的婚禮儀式還很簡單,大多都是按照中國傳統的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的模式,整個流程下來也就十分鐘。我在婚禮前幾天弄清楚流程,把最基本的串場詞想好就上台了,第一次主持這麼多人的場合,我非常緊張,從頭到尾哆哆嗦嗦的,等到下台後,完全記不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那場婚禮結束後,新人給發了一條煙,兩瓶酒,正好都是我喜歡的,省得自己花錢買了。後來我聽說其他人主持婚禮都是要收費的,一次兩百,那會我在單位月工資才一百多一些,對比之下這可是比大買賣。于是在朋友的推薦下,我接到越來越多的主持單子,慢慢地将這事發展成為我的副業。
過去的婚禮也會比現在更熱鬧些,大家參與度都很高。那時候買東西不方便,籌辦嫁妝需要全家出動上街購買,左右鄰居也全都會到這家後院幫忙三天。基本上隻要一家人辦喜事,整個村的人都驚動了,在這樣的氛圍下,司儀的熱情也很容易被帶動起來。
一位好的司儀能調動現場氣氛,讓整個儀式給賓客留下深刻的印象 / 圖蟲創意
評價一個婚禮司儀的好壞,很重要的一點在于能否把賓客的情緒帶動起來。為了能做好主持,我特意跑了好多場陌生人的婚禮。那時候的婚禮司儀大多都是兼職,來自周邊的話劇團、曲藝團,有很多還是說相聲的,愛在婚禮上講段子,把台下的男女老少逗得哈哈大笑,這是他們的老本行。
我不是這行的,但是說嘴皮子的功夫還行,一般隻需要根據之前對新人的一些了解,再結合現場的情況,就能像聊天一樣娓娓道來。
有回主持一場戶外婚禮,新人一直擔心當天氣溫太高,賓客坐在台下會曬着。他們這舉動讓我印象很深,于是我上台後就說:“新人一再要求我婚禮辦得簡單點,他們不希望這麼多朋友陪他們長時間曬太陽,但是剛有一位來賓說,現在流行曬幸福,幸福是要曬給大家的,他們的幸福需要與現場每一位朋友分享。”
有些時候,為了更好地調動起大家的情緒,我還會和新人或者新人的父母打趣:“這兩天辦婚禮吃得太好,你可是胖啦,要注意啦!”用簡單一句玩笑話節下氣氛。我三十左右進入婚慶行業,到現在已經和新人的父母一般大小了,所以我能掌握和對方說話的深淺,敢和他們開這樣的玩笑,大家坐台下也十分樂意聽這樣的調侃,一起樂滋滋地起哄,婚禮很是熱鬧。
二
别說我是做司儀的
主持的婚禮大概五年後,2000年,我也開始做婚慶策劃了。
以前搞婚慶很簡單,租一間屋,擺一張桌子,後面還加了台電腦,我一個人包辦婚禮策劃,再聯系兩三個攝影師、置景師,就能夠承接一場婚禮。我每月會花2000元到報紙上投廣告,這樣花血本帶來的回報率也很高,平均主持一場有400元,我一個月最多能幹20場。
熱鬧的婚禮上,司儀需要幫助新人一起走完整個婚禮流程 / 視覺中國
後來到40歲上下的時候,我迎來了自己做婚慶的黃金期。那時候做事很有熱情,隻要價格在平均的可接受範圍内我都接,很快就成為當地的婚禮司儀“單王”。我們那主持費平均每場兩千,有時候幹得好也可能到三四千,一年下來我大概有五六十萬收入。
如果想靠這份工作賺點小錢供自己消遣足夠了,可我對外從來不和别人說我是做婚禮司儀的。我有一幫社會上混得不錯的朋友,每次我們一起吃飯,組局的人都會把在座的每個人都介紹一遍,比如說這位是某國企的領導、某金融公司的董事、搞建築工程的老總……到了我這,他們說這是孫總,搞婚慶的。
聽到這,我覺得有點尴尬,總覺得我和他們不在同一個檔次上。在大家心目當中,國企、金融這些工作體面、穩定,搞工程來錢快、人也能力大。相比之下,婚慶行業實在太玩鬧了,這算什麼事業呢?後來我對别人說,以後不要說我搞婚慶了,說我做培訓的就行。
幹了差不多十年婚禮司儀後,我開始收徒弟了。多掙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年齡。幹這一行的人,基本過了45歲都會漸漸退出,原因很簡單,老了,沒人會選你了。
這和女生想找帥的、男生想找漂亮的一樣的道理,新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婚禮打造得體面、高級。可我過了45歲以後,明顯察覺到自己臉變大了,身材也不如之前了,無論怎麼打扮,精氣神都不如三十來歲的小夥子。除非人家尊重我,給我面子,否則婚禮上一個中年大叔跟20歲的年輕人站在一塊,這畫面,想一想也有些尴尬。
有時候,司儀這個職業也會面臨一些年齡上的憂慮 / 圖蟲創意
現在,有時候有新人找我,讓我給他們推薦個主持人。我挑了幾張我自己和我學生的照片給他們,我清楚自己學生的主持水平,他們顔值高、有活力,可總歸是欠缺經驗,台風遠不如一個幹了二十多年老司儀那般沉穩老道。但是在新人在意的是,年輕的主持人也許能和他們在審美和創意上有更多共同語言。最後,對方直接挑了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我被“淘汰”了。
所以我在快五十歲的時候,接到的主持的活就開始慢慢變少了,單場價格也都不高,面對這種形勢,我便把主要的精力漸漸轉向培訓學生這一塊兒了。
三
越來越體面的演出
幹婚禮司儀的門檻很低,隻要形象氣質過得去、普通話說得标準,即便隻有小學文憑也能湊合着上,所以進來的新鮮血液越來越多,但行業整體的文化素質卻并不高。
近十年來我收的學生少說也有五六百人了,大部分都是本科學曆以下。我遇到過學曆最高的是一位大學老師,她純粹是出于興趣來學着玩,順便多掙點錢,平常忙的時候就不幹。餘下的大部分高學曆司儀則是大學在校生,他們想學一技之長,畢業後能多個保障。
新湧進這行的大都是二十到三十左右的年輕人,大部分人自己都沒有結婚,缺少生活的閱曆,所以他們能做到的主持效果和老司儀區别其實很大。
比如我自己主持時有個習慣,每回到了婚禮儀式快結束的環節,我都會再對新人多唠叨兩句家常,比如“常回家看看爸媽”,或者“希望你們小兩口能夠相親相愛,你們開心了,長輩們也就安心”……在年齡上,我已經算這些新人的長輩了,我也比他們更清楚這場婚禮結束後,等待着他們的生活是什麼。可同樣一段話若是從年輕司儀口中說出來,就很難做到像老一輩說得這般語重心長,效果大打折扣。
每場婚禮都有不同的風格,不同年齡段的司儀也有自己不一樣的主持方式 / 圖蟲創意
這也導緻年輕的主持很難放開自己,隻能中規中矩地說不會有誤的台詞。現在有很多白嫖主持詞的情況,所有的話術都千篇一律,比如“三月有風,四月的有雨,五月的眼裡隻有你……”
主持人就像在朗誦一篇優美的散文,将這作為婚禮的背景音樂似乎顯得很合适,可如果我們認真聽他說的内容,會發現這幾句話可以适用于任何一場婚禮,我們很難在裡面找到實質性的内容,等主持人讀完了,誰也不記得他剛剛說了什麼。
我總覺得,主持是說給别人聽有内容的東西,而不是朗誦一篇優美卻沒有的文章,所以挺抵觸這種風格的。
這種想法大概和我的年齡、從業經曆有關。我如今快六十歲了,也經曆了各種各樣家庭雞毛蒜皮的小事後,再看這些風花雪月的句子隻會覺得幼稚可笑。可是這類詩詞恰恰迎合了年輕人對愛情的向往,也許他們覺得,在婚禮現場配上這類優美的句子,更加浪漫、高級。
現在九零後、九五後的婚禮風格和我們那個年代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越來越不追求熱鬧了,無論是參與籌辦婚禮的人還是赴宴的人都在減少,往往隻給我提一個要求:“把場景布置得漂亮一點,簡單點就好。”他們關注的是浪漫的客觀環境,很少講究婚禮内容的新意,這樣一來,留給主持人的大多就隻有一些流程性、形式化的東西了。
在某種程度上,婚禮是老百姓的一個面子工程。結婚就像一件約定俗成的事兒,人到了這個年齡,人家都辦,所以咱也要辦,否則面子過不去,有一部分人甚至還想通過婚禮表現自己既有錢又多朋友。從更現實的角度來講,原來随出去的份子錢也得通過自己的婚禮收回來。
辦一場婚禮,是大多數人都要經曆的事 / 圖蟲創意
我曾經為一對新人策劃婚禮,新郎是世界一流大學畢業的海歸,新娘的手下有好幾家公司。婚禮前幾天,我卡裡突然收到了十幾萬,我納悶,我好像沒給誰借過錢呀?過了兩天,新郎爸爸給我來電話:“孫總,你錢收到了嗎?”我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預付款。又過了兩天,新郎又給我轉了十幾萬。原來這爺兒倆沒商量就都給我打錢了,對花錢真的不敏感,他們在意的是能不能把這場婚禮辦得體面、氣派。
那場婚禮我按着新人的要求,在大廳擺滿了鮮花,将各種燈光都安排上,設計得非常奢華浪漫,雖然沒有加入太多新穎的内容,但前前後後也大概花了近二十萬。
另一類在舉辦婚禮方面比較有個性的是高知群體,他們大多要麼不辦、要麼很簡單地辦。我曾經遇到過一對新人,新郎是名很厲害的工程師,新娘也是博士畢業,兩人都屬于萬裡挑一的類型。他們把婚禮定在香格裡拉一家非常高檔的酒店,隻邀請了最親的家人、最好的朋友,大概二十幾人參加,他們覺得婚禮是件比較私人的事,沒有必要請些不相幹的人參加。
那場婚禮我搞得很簡單,定了個花門,租了套音響,再帶去一個攝影師,整場婚禮沒有加入任何花裡胡哨的婚慶儀式。我們二十幾人在那一共待了三天,花了三十幾萬。
我也挺喜歡這類婚禮,浪漫、莊嚴,但始終覺得少了點以前的喜慶味道。
越來越奢華的裝飾成了如今婚禮的主流 / 視覺中國
從前一場婚禮下來,所有相關的人都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的。作為司儀,我也受到發自内心的熱情驅使,願意前前後後為人家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是現在,若要舉辦一場簡約派的婚禮,我能參與或者發揮的空間變少了。
幹了二十多年,我也開始偷懶了。我告訴自己,不歸我管的事少說話,少參與,不然容易落埋怨。我終究還是少了最初的激情了。
四
愛情這事不能細想
退居婚禮司儀二線後,我每年都能接到一兩單的金婚,主持金婚是我最喜歡做的事。
曾經有一個老闆找到我,說想給父母辦金婚,我一聽就興奮了,告訴他我關于舉辦金婚的各類想法。講到最後,他問我收費的問題,我回他,不收費!他特驚訝,我說原因很簡單,能走到金婚的夫妻太不容易了,兒女能想着給父母操辦讓人挺欣慰的,能夠有機會給老人服務也是我的榮幸。
這事定下來後,我就帶攝影師、攝像師一塊幫忙去了。出發前我和他兩說,這場是金婚,免費的幹不幹?大家一聽是金婚,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結束後,這家人特别感激我,硬塞我們三一人一個大紅包,算是給我們意外的驚喜。
每回主持金婚,我都會被這些相守五十年的夫妻倆感動到,這種羨慕是在新婚夫婦的婚禮上體會不到的。在我印象裡,一般金婚的夫妻都是兒女孝順、子孫滿堂,他們如今的幸福經曆了時間的考驗。随着我年齡的增大,我越來越能夠理解兩位老人相伴一生的不易,而對年輕的新婚夫婦來說,他們未來充滿了未知的不确定性,有些人可能過了一年就離婚了,誰也不能保證。
金婚指一對夫婦結婚50周年,這個紀念日象征着情如金堅 / 視覺中國
做婚禮司儀久了,我通過兩個新人的眼神、動作、狀态這些微小的細節,就可以分辨出新人的感情如何。如果兩個人感情特别好,他們連眼神都永遠是粘在一起的,說話也根本不需要顧及對方的臉色,所有的情感都很自然地流露出來。
但如果我們在商量的時候,女孩子說想要這個要那個,男的在旁邊不吭聲,耷拉着臉,女孩問對方:“這個怎麼樣?”“挺好。”“那個怎麼樣?”“挺好。”“你說說你自己的意見?”“我沒意見。”這樣很容易就看出問題,一個想着怎麼花錢,一個想着少花點錢,兩人的心思根本不在一起。
當然,也不排除有的人可能是因為性格原因,不願意公開表達自己。可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一句肉麻的話都不願意說,以後在别的事上會心甘情願嗎?據我的直覺判斷,愛情在婚禮裡如果一定要講個比例的話,估計隻有一半。很多人選擇婚姻并不見得是因為多麼深厚的感情,而是考慮到對方最為合适。有時候婚姻就像一場買賣,出的價合适,給的條件合适,那就在一起,兩人若是相處得好,可能會慢慢相愛,相處得不好則離婚。
當婚姻落到生活中,一頓飯、一次打掃衛生、一次家庭聚會,這些具體而微小的事都是對雙方的考驗 / 圖蟲創意
我見過很多人選來選去,最後還是對現實妥協了。比如我見過一對新人,那個男生非常優秀,但是相親很久都沒成功,喜歡的女孩相不中他,他不喜歡的女孩卻一直追他。結果挑了一大圈,直到他快三十五歲時,來自各方的壓力越來越大,結婚這事真的沒法再拖了,最後找了一個和他年齡差挺大的女孩子,男的有錢,女的聽話,都可以達到對方對伴侶的最低要求,兩人組合到一起。
這類的故事其實很多,可這事不能去細想,更不能去深究背後的原因,一旦揭開了表面的這層紗,人性就顯得太可怕了。我隻能對這些現象表示理解,看透不說破,因為說出來也沒用,人生真的有很多的無可奈何。
愛情這東西很奇妙,所有的幸福都是千篇一律的,所有的不幸福都各有各的難處的。我站在台上,即便已經看過幾千場了,可一旦遇上真正相愛的新人,依舊會被他們感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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