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行走在鋼筋水泥之中,我們很少去想,那些看上去永遠現代着的城市——比如上海——原本是一片汪洋沼澤。那些幹燥、堅硬的建築群,原本是蘆葦的領地。
這是否意味着,數百年過去,我們這些将人造環境當作生活邊界的新新人類,已經與大自然完全分離了?如果我們去看上海的城市曆史,會發現并不是這樣。
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過去僅是吳淞江——今天的蘇州河——的支流十八浦中的一浦。蘇州河從太湖流出,有記載曾達二十裡寬,兩岸是廣袤的沼澤地,河水泛濫,泥沙淤積,茭蘆叢生;太湖地區的居民将它用作出海貿易的航道,沿途的小漁村則發展成後來的上海。
電影《蘇州河》
百年後,蘇州河反倒成為了黃浦的支流,上海灘在寬闊的黃浦兩岸成長起來。僅是對這兩個曆史橫切面的并置,就可以瞥見在漫長的時間裡,人類是如何治理、利用我們生活的水域,水域又是如何在泛濫、沉積、改道、合流的過程中,改變城市的樣貌。
我們習慣于與濕潤、粘稠、充滿未知的大自然劃分界限,但正如今天的藝術和文學所描繪的那樣,人與自然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雜關系了。身處嚴重的環境與人文危機(人類要在高溫或洪水中滅絕了嗎?如果還有改變的可能,我們該如何重新組織與自然的關系?),混雜性作為一種在更大的時空尺度上包容異質、黏合裂痕的思考方式,也許能在泥濘深處展露出一條通往未來的小徑。
《太湖》:像河水、
湧泉、沼澤一樣思考
采訪、撰文:菜市場
蘇州河泛濫,河水沖過河堤,追逐着正要在橋上與人相會的“我”回到公寓,大水又把浴缸中的“我”帶回河床上,向黃浦江、長江口,最終向着海洋漂去。“我再也看不清這座城市了,迷宮般的道路,不,現在應該說是河流,不斷地交錯着,又不斷地重複着,眼前不斷有大廈的牆壁從我的浴缸邊擦過。”這是蔡駿的短篇小說《蘇州河》中的情景。
蘇州河怎麼會沒過“我”的公寓?如果在了解上海與蘇州河共存共生的曆史之後,再去閱讀這個故事,反倒不會覺得水在城市裡、人在河流中的這段奇遇有多荒謬了:上海本就在蘇州河泛濫而成的沼澤地裡建就;蘇州河古時的寬度還有可能将“我”的公寓劃入河道内。河水與城市的邊界,本來就是來回變動,不盡純粹的。
“道路”與“河流”不僅在曆史中重疊,上海與水的關系還是一塊在能源、地理和經濟等多個維度上交織的網絡。在 Prada 榮宅的最新展覽《太湖》,藝術家 Michael Wang 的一系列作品都突出了這種人與自然相互糅合的關系。
Michael Wang“太湖(太湖石)”,Prada 榮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攝影:JJYPHOTO
在榮宅後院的草坪上展示的“上海沼澤”就是這種混雜性最奇妙的體現。Michael Wang 這樣對我們描述沼澤的魅力:“沼澤是一個具有中間性(in-betweenness)的空間,它既不完全濕潤,也不完全幹燥。在許多維度上,它是城市的對立面:建造一座城市需要幹燥的土地和深厚的地基。然而,它代表了上海的起源:一個從一開始就與水打交道,在陸地、河流和海洋的交彙處誕生的城市。”
最初,關于一口湧泉的記載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上海靜安寺的門前有一口井,因為井内的泉水會不停地吐泡泡,當時的外國人将它稱為“Bubbling Well(湧泉)”。經過考證,他發現這口井原來和一片蘆葦沼澤相連,冒出來的泡泡其實是沼氣。這口井先是被縮減成方形,最終直接被填埋了。“我覺得這個沼澤地的遺迹很有趣——那些非常有野性的東西被基建設施掌控了。”
Michael Wang“上海沼澤”,Prada 榮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攝影:JJYPHOTO
“上海沼澤”重現了這口湧泉的意境。Michael Wang 在精心修剪的大草坪上嵌入了一個圓形切割的波紋鋼水箱,在其中栽入了一塊長滿蘆葦的沼澤地。為了折疊了這一地點上的時間尺度,恢複榮宅這塊土地幾百年前的樣貌,Michael Wang 還參考了一位古植物學家的種子和花粉記錄,找來了上海濕地特有的植物種類——可見人類在與自然相互改變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多遠。
這片沼澤擁有圓形的鋼質邊界,是一件人工制造的藝術品,但是沼澤生态的特性(或者按藝術家的話說,“那些非常有野性的東西”)讓它溢出了藝術的範疇。它讓靜安區消失已久的生态群落得到部分再現,吸引不常出現的鳥類、昆蟲或者其他物種前來,栖息在它們的祖先曾經栖息的地方。它不僅折疊了這一地點上的曆史,還奇妙地混雜了時間尺度上不同的物種、地貌、自然與人造景觀,在生态環境的系統中自如運作。
Michael Wang“上海沼澤”,Prada 榮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攝影:JJYPHOTO
沼澤在藝術或科學的空間裡散發的魅力,也延續到了文學的世界裡,成為我們想象一種不同的現實的立足點。就像《蘇州河》中的河水松動了讀者意識中的城市邊界,而“沼澤”這個自然意象對讀者來說也有奇妙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更加多面、更加包容。在文學裡,沼澤往往代表着曆史與未來并置、異質揉雜的思考方式。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在詩歌《親屬關系》裡表達他對沼澤的愛:
我愛這泥炭表皮,
它黑色的切口,
過程和意識
那關起來的秘密;
我愛這地面
湧出的泉水,
每條河岸都是絞刑架的下落闆
每個活池塘
都是一個翁的
拔開塞子的扣,一個飲月者
為肉眼所
難以測探。
對他來說,沼澤是聯結愛爾蘭這片土地上的過去與現在、神聖與暴力、甚至生與死的神秘之地。希尼創造了一系列關于沼澤的詩歌,反複地讓死去的曆史複生。像令蘆葦與鳥類造訪城市中心一樣,他讓“沼澤女王”帶着過去的傷痕顯形:“而我從黑暗中升起……绺绺磨損的縫線、毛發,泥堆上的點點微光。”
電影《沼澤》
相似地,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也将沼澤視作中間地帶,這裡曆史交錯,現實暧昧,多麼異常的事情都能兼容。他在短篇小說《魚骸》裡寫,主人公的大哥因政治運動消失在一片沼澤的“煙水茫茫之中”,他則數次潛入沼澤深處,直至帶回來稀有的龜殼,還有大哥骸骨上喉結位置的一節脊椎。他回到家中,仿佛這一切不曾發生,然而在他心裡,關于曆史和未來的問題似乎都在這次節外生枝的冒險中有了定論。
加拿大小說家艾麗絲·門羅在短篇小說《門斯特河》《家有訪客》中也對沼澤有類似的描寫,“珍珠街沼澤”或“赫利特沼澤”從來不是純粹的自然之地,而是聚集了完全不同的人的曆史、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混雜空間。就算在非虛構的世界,沼澤也代表着一種複合的理解自然的方式。《單讀 30:去公園和野外》收錄了一篇《大沼澤紀事》,作者來到美國弗羅裡達州的“大落羽杉”國家保護區,那裡“環腰是黑鏡似的水,水面映着藍天白雲和巨大的蕨類綠葉,四下無聲,好像掉進一個石炭紀的角落,随時會有肉鳍魚爬出水面凝望三億年後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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