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講述的第728位真人的故事
我手裡捏着一張黃色的字條,一邊狂奔,一邊回頭看簽證官的反應,生怕他追上來把他頭腦一熱把我的黃字條再要回去。
這樣的場景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我常常想,如果當初不是這張象征美國通行證的黃色字條,會不會還有後面那些傳奇般的經曆……
我是謝昕,75後北京姑娘。我的童年都是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因為父母都是下放到山西的知青,直到我上了中學他們才回到北京。
(現在回國感到很心安)
遠離父母的孩子大多都比較敏感、早熟,每次父母離家時都會反複叮囑:“爺爺奶奶年齡大了,一定要聽他們的話,不要惹他們生氣。”
小時候的我真的要比同齡的孩子懂事很多,上學後也比較刻苦努力。我家裡的人都是在體制内上班,奶奶媽媽又都是老師,他們一緻認為對我來說将來當個老師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1996年高考我遵從了家人的意願,報考了首都師範大學,并順利地被錄取了。
上了大學之後,就等着畢業上班、結婚、生子。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以後就會沿着這樣的軌迹生活下去,但人生沒有如果,不容假設。
我當時一個表姐在80年代末就去了美國,她經常和我們家聯系,讓我看到了另一種不同的生活,突然就萌發了要去美國看看的想法。
(回國後還是喜歡這熟悉的街頭)
去美國具體要做哪些準備我也不清楚,就知道首當其沖要把英語學好。大學最後一年同學都忙着實習、聯系工作的時候,我卻瘋狂地在學習英語。
2000年,我大學畢業了。父母為我聯系好了學校,我也已經去學校報到了,隻等9月份開學就正式上班。可巧這時候我生了一場病,就請了一個學期的假。
2001年春節,我已經病愈。一想到馬上就要去上班,離我去美國的願望越來越遙遠,心中就莫名恐慌。
于是,我跟父母坦誠了我想去美國的想法,他們對我的這個瘋狂的想法大為震驚。
眼看着我已經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們也已經在北京為我按揭了一套學區房。現在我卻要抛下這一切去奔赴一個未知的未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美國唐人街)
那段日子,母親整天以淚洗面,而我似乎一夜之間撕掉了身上20餘年“乖乖女”的标簽,固執己見地堅持自己的想法。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父親說了一句話,讓我徹底看不到希望了。
那句話是他當着我的面對母親說的,他說:“你也不用哭了,咱不給她錢看她能上哪去。”母親聽了這句話馬上轉悲為喜,而我卻如墜冰窖。
那時候我身邊幾乎沒有去外國的同學朋友,也找不到人商量。隻有一個馬上要去法國留學的初中同學,我就找到他跟他吐槽這件事。
他一聽輕描淡寫地說:“你不是有房子嗎,把房子賣了不就結了。”雖然事後他一再強調他隻是随口說說,而我的心裡頓時像照進了一束光。
(看似乖巧的外表,内心非常叛逆)
接下來我做了一件我至今回想起來都很瘋狂的事兒:我瞞着父母賣掉了那套他們給我按揭的房子。然後把賣房子的錢兌換成不到2萬美金,就開始張羅去美國的事。
第一次去美國大使館申請簽證的時候,我一看到别人手裡都拿着厚厚的一摞資料,而我手裡隻有兩三張薄薄的紙,心裡頓時沒有了底氣。
尤其是看着他們一個個興沖沖進去,又一個個一臉沮喪地出來,我更是不抱希望了。
他們這些人有的是拖家帶口都在美國申請探親簽證,有的是留學轉工作簽證,有的是已經拿到了美國那邊大學的Offer申請留學簽證,而我申請的隻是普通的旅遊簽證。他們都簽不了,我就更沒戲了。
因為不再抱希望,我原本忐忑的心反而變輕松了,大不了再回去上班,嘗試過了也就沒有了遺憾。
(當時為之付出沉重代價)
輪到我的時候,面對簽證官的問題,我很随意地作了回答。沒想到簽證官猶豫了幾分鐘,居然給了我一張黃條(意味着簽證成功)。
我接過黃條的時候,頭腦都是懵的,等我反應過來,撒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生怕他反悔。
一切準備妥當,我給爸媽留了一封信說我要去懷柔玩幾天,就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
5個小時後,飛機抵達洛杉矶機場。我分别給爸媽和堂姐打了電話,我無法用語言形容他們的反應,或者說我已經不再關心他們的反應。
重要的是,我實現了自己的想法,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
堂姐很快趕來了,坐着車從機場到她家的路上,我興奮地顧不上倒時差,望着車窗外的街景,像一個鄉下人第一次進城一樣,對一切都感到新奇。
(在美國時鄰居家的小孩)
我的這種亢奮狀态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堂姐一家帶着我四處逛玩。我給父母買了一大堆禮物,然後給他們打電話說我想回家了。
卻沒想到我爸說不用回去了,就留在美國吧。
本以為說的是氣話,不想他是認真的。他已經跟我堂姐交待過了,讓她替我聯系學校讓我再在美國讀幾年書。
因為我國内的工作已經丢了,在父母的觀念裡,體制内的工作才叫工作,我現在回去隻能打工。那還不如留在美國繼續讀書,到時候好再給我謀一份體制内的工作。
于是,我留在美國繼續讀書,堂姐為我聯系了一家語言學校。學了一年半後,我考上了加州大學的北嶺分校,攻讀教育心理學碩士學位。
(美國加州大學)
入學之後我從堂姐家搬了出來,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幾乎所有來美國的中國人第一份工作都是刷盤子,我也一樣。
隻不過我在一家中餐館隻刷了一個禮拜的盤子,就看出了端倪,送外賣可以拿小費,比刷盤子多賺很多錢。
我那時剛好有一輛自己的車,就跟老闆申請去送外賣,但老闆開始并不同意,在美國不允許女生送外賣,因為考慮到人身安全。
我一再跟老闆保證,我會保護好自己,即便真的出了安全問題,也不用他負責。在我的軟磨硬泡下,老闆終于松了口。
第一次送外賣,就拿了100美金的小費,讓我意識到送外賣可真是一個賺錢的好差使。
可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因為我在餐館裡賺得最多,遭到了同事的嫉妒,他們經常在背後給我使絆子。我想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就積極思考對策。
(在美國勤工儉學,打包外賣)
孔子有句話:“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隻有犧牲自己的一點經濟利益,才能息事甯人。于是我跟老闆提出,員工的小費都上繳老闆,再由老闆平均發放給員工。其他的員工自然樂意。
這件事之後,我在同事中赢得很高的聲望,他們甚至把跑外賣的單子主動讓給我。直到現在将近20年過去了,我遇到什麼難處,他們知道了都會鼎力相助。
孔子說:“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可見隻有舍小利才能謀長遠,人生路上,如果被小利益牽絆住了腳步,注定不能到達心之所向。
這樣的思想一直指導着我後來的為人處世。
有些事做着做着就迎來新的機會,因為我送外賣的華人區住的多是客家人和潮汕人。
他們方言濃重,普通話說得很爛,而他們的孩子有學普通話的需求,我瞅準了這個商機,就毛遂自薦教他們孩子普通話。
(在美國教華人子女學習普通話)
不想很多家庭來聯系我,我根本忙不過來,因為在美國學生一天隻能打4個小時的工。為了多賺錢,我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休學。
就這樣,我辦了一年的休學,有了更多時間工作,那兩年也算是賺到一些錢了。隻是那會年輕,既沒有攢錢的意識也沒有投資的意識,基本上都被我花光了。
到了2003年,國内興起了一股國際遊學熱,俗稱國際冬夏令營。
很多中國家庭會在寒暑假把孩子送往國外,以期增加孩子對國際文化的了解,強化英語口語能力,培養獨立生活和學習的能力,增強孩子的綜合素質等。
我和堂姐都是學教育的,看到了這裡面蘊藏的巨大商機,于是我們引進遊學課程,成立了一所國際遊學機構,兼做留學中介。由于趕上了紅利期,做得十分不錯。
(拍攝藝術照)
由于有堂姐這個親人在美國,我這個人本身适應能力也比較強,從來到美國之後一直順風順水。
可是這并不表示我就沒有孤獨寂寞的時候,畢竟身在異國他鄉,我想家,想父母。有時候一首歌、一片落葉都會掀起我情感的潮汐。
表面再堅強的人也有柔軟脆弱的一面,一個人久了也會想有一個人陪伴。但也許是太忙了,也許是緣分還沒有到來,我的感情方面一直一片空白。
2004年聖誕節前夕,我一個在舊金山的師兄打電話邀我去參加一個同學會。我那段時間正好在休假,就欣然答應。
從洛杉矶到舊金山開車要10個小時左右,我第二天淩晨兩點多就出發了,計劃着下午三四點到,正好趕上晚上的Party。不想路上太疲勞,我直接把車開到了溝裡,腿部受傷,根本動不了了。
(美國聖誕節氛圍營造)
同學接到電話都趕過來,把我送進了舊金山醫院,診斷為左腿半月闆損傷,然後給我左腿打了鋼釘,等待一個星期後手術。就這樣,原計劃的同學會被這場車禍給攪黃了。
同學陸陸續續都回去了,隻有我師兄和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留下來陪我,直到我堂姐趕過來,他們才離開。我因為打了麻藥,頭腦昏昏沉沉的,根本沒看清高個子男人長什麼樣。
打那以後直到出院的那一個禮拜,天天都有人給我送花、送飯,卻又沒有留名字,問堂姐,她也不清楚。
一個星期後,我腿部鋼釘拆了正要出院,師兄又打來電話,說如果我的身體狀況允許,就把那場同學會補上。
在醫院悶了一個禮拜,我也想放松一下,就同意了。于是租了一輛電動輪椅就去參加同學會了。
(左腿受傷住院治療)
在同學會上我才知道,他們其實是打着同學會的幌子給我介紹對象。對方正是那天和師兄留下來陪我的高個子男人,住院期間的花和飯也是他送的。
他是一個韓國人,一個典型的工科男,安靜、害羞、有涵養,特别有紳士風度。
我是一個很随性的人,這種與我迥然不同的氣質反倒特别能打動我,于是我們開始了戀愛。
我們的戀愛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同意,于是2006年我們在一起了,隻等合适的日子就領證結婚。可是,一些看不見的矛盾悄然滋長在表面和諧的關系裡。
男友是一個超級自律的人,做一切事都要規劃得清清楚楚。而我,在工作中也很自律,但回到家就想放松,不願意一直是那種緊繃着的狀态。
比如,休息日男友都會早早起床拉着我一起健身,而我隻想躺在床上睡到自然醒。因此,好好的休息日搞得大家都很不開心。
(去韓國品嘗當地人的美食)
沒有人看出我們之間有問題,特别是我父母,一心隻想讓我們趕緊結婚生孩子。我們像所有美國中産階級家庭一樣,養兩條狗,閑時去度假。
隻有我自己知道,在這段關系裡,我越來越疲憊。
可是,我找不到理由提分手。我挑不出他的錯,他近乎完美。我覺得和他在一起,什麼都是我的錯。這種感覺,讓人沮喪又無力。
我沒有人可以傾訴,在别人的眼裡,他一樣的完美。并且,他是“移二代”,父母早在他出生之前就移民美國,他一出生就是美國公民了,所以我跟他結婚就意味着我的身份問題能得到解決。
因此,我的種種糾結矛盾在别人看來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矯情。
好在,我還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初中同學,就是當年那個留學法國,建議我賣房子的男生。
我們一直都有聯系,我偶爾跟他吐槽我的種種不如意,而他當時和我一樣,有一個處了多年的女朋友,他們之間也是一地雞毛。
(觀看韓國傳統節目)
每次在相互傾訴過後,我的情緒都會得到一定程度的疏解。在拖拖沓沓中,男友向我求婚了,我陷入了史無前例的糾結迷茫之中。
正巧我的那個初中同學說要來美國玩幾天,我一下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正好可以以此為借口延緩我的抉擇。
我和男友一起去機場接他,陪他各處逛玩,晚上他就住我們家,我們三個人相處融洽,一切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直到他玩了幾天跟我告别說要回法國了,突然又折回來跟我說:“我考慮過了,我要是不把你娶了,這輩子都過不安生。”
我一下子傻在那裡,我們不是好“哥們”嗎,我們不是有各自的男女朋友嗎?我不是馬上就要結婚了嗎?
這多像一部狗血劇,可我卻不是演員,不知道下面的劇情,也沒人告訴我此刻該說什麼樣的台詞。就那麼傻愣愣地呆立原地,直到他說給我幾天考慮,在我給他答案之前他就留在美國,然後他就離開了我家。
(他注定不是最适合我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坐立不安,我找不到人商量,時間不允許我繼續猶豫,我隻好問堂姐的意見。
堂姐聽完,隻說了一句話:“你簡直是瘋了!”我不敢和父母說,他們都是非常傳統的人,根本接受不了我已經和男友同居了,而且馬上就要結婚了,卻突然另選他人。
最後,我索性跟男友攤牌,說我同學要娶我,問他是什麼态度。
男友出乎意料地說他知道,在我同學來我家的這幾天,他能感受到我快要溢出來的快樂,這是我們在一起這些年我從沒有過的狀态,并且我和我同學互相對視時眼睛裡都是小星星。
他說我和同學真的很合适,但他依然愛我,無論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都接受。
男友的話突然點醒了我,為什麼我和同學從11歲認識到現在依然保持聯系,為什麼我們遇到開心不開心的事情第一時間想要分享的人都是對方。
這一切現在終于有了答案:因為我們深深喜歡着彼此!
(老公年輕時的中二造型)
我不再有絲毫地猶豫,立刻做出了選擇。
男友微笑着向我祝福,我真希望他能揍我一頓,可是他自始至終都保持着紳士風度。隻是很遺憾,我想要的不是一個完美男人,而是一個适合我的男人。
這一年是2008年,我和我同學結了婚,沒有婚禮,沒有來賓,結婚頭一天晚上我們想到沒有戒指,起來去自由市場上花了5美金買了一枚戒指。
第二天,我穿着一件白裙子,他穿着背心和大褲衩,手拉着手去公證結婚。
當然,這一切又是瞞着父母進行的。我以為木已成舟,父母不同意也得同意,不想事後我告訴他們時,父親十分冷靜地說:“反正你這個在美國的婚姻回到中國也得不到承認。”
我們結婚後租了房子,和所有新婚夫妻一樣,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
小半年後我懷孕了,我父母得知這個消息後,立馬對我老公冰釋前嫌,母親已經摩拳擦掌要過來給我帶孩子了。
(父親照看女兒)
而與此同時,老公找工作很不順利,他十分沮喪。正好他有一個師姐邀他回北京一起創業,我讓他留下來等孩子生下來再回去,他卻執意馬上回去,我隻好放他走。
母親本來打算過來陪我生孩子坐月子,不想還沒等她來。我有了早産的迹象,她根本來不及趕過來了。
2008年10月份,女兒出生了,比預産期提前了近一個月。看着身旁粉粉嫩嫩的女兒,我的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初為人母的喜悅,也有老公沒能陪着我見證這一時刻的失落。
在堂姐家坐完月子後,我就抱着女兒回了國,在國内待了半年我把女兒交給父母,又回到美國繼續上班。為了彌補知識缺漏,我又在職讀了一個MBA工商管理碩士。
後來,老公的公司在北美也有業務,他經常飛過來住上一段時間,我因為想念女兒,回國的頻率也很高。
(我和女兒在國内)
那段時間我既要上班又要上學,還要不停奔波于美國和國内,整個人疲憊不堪。就在這個時候我又懷孕了,本來不想要的,強烈的母性讓我舍不得把孩子打掉。
2011年我兒子出生了。我放下一切,一心帶他,深切感受到這種往返奔波的生活的諸多不便。同時,我和老公因為長年分居,婚姻也頻頻亮起紅燈。
有一天午後我把兒子哄睡下,一邊忙活家務,一邊聽一些老歌,收音機裡費翔在深情地唱着:“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裡是酸楚的淚,歸來吧,歸來呦……”
音樂聲裡我淚流滿面,也許在别人眼裡我在美國“混”得還算不錯,隻有我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疲憊。之所以一直沒有回去,其實是對年少輕狂時的夢想的執拗。如今,夢已醒,是該回去了。畢竟,落葉總要歸根。
(帶着兒子學走路)
2012年,我帶着兒子回到了北京。回國後,我很快入職一家互聯網公司,這是一家美資公司,業務也是跟教育有關的。
因為我在美國做了這麼多年的教育行業,手裡有一些資源,所以公司老總給了我副總裁的職位,享受一年幾十萬的年薪,這個待遇在當年算是比較優厚的。
但我并沒有多看重這個,重要的是,我終于能和家人在一起。
如今,我的女兒已經上了中學,兒子也上了小學,兩個孩子品學兼優。雙方老人身體康健。而我和老公經過重新磨合,感情又恢複到從前。
回想我這些年走過的路,心中頗多感慨:為了年少時的“美國夢”,我差點弄丢了我的婚姻、家庭和彌足珍貴的親情。幸好,我及時醒悟。
(享受現在的親子時光)
還有多少人像當初的我一樣,不計代價地沉湎在迷夢當中呢?堅守夢想是對的,但比夢想更重要的是生活。認清這一點,我們才能獲得幸福的真谛。
【口述:謝昕】
【編輯: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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