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2020年武漢封城期，我重讀了阿爾貝·加缪的代表作《鼠疫》，書中講述了北非一個叫奧蘭的城市，在突發鼠疫後被迫封城和自救的衆生相。其中有一個愛情故事，是一位偶然到這個城市來公幹的記者，因為封城而被迫留在城裡，他一方面參與自願隊消磨時間，另一方面又努力試圖買通看守城門和邊界的衛兵，想要提前逃脫，以便早日見到他在巴黎的女友。等到真正有機會逃脫時，他卻莫名地留了下來，繼續和醫生裡厄等人一起救助病人，直到城市解封。

當他的女友最終來到奧蘭，與他深情地擁抱在一起，讀到那一刻時，那種苦盡甘來的喜悅與熱淚，奔流而下。

好的創作，是欲揚先抑，苦中作樂，以及自圓其說。尤其是當某種巨大的變化與沖擊突然發生時，在這樣的作品中，對于時代背景和當時當刻氛圍的塑造就變成尤為重要，之後才是人物的建立，情感的連接，這三者若能相輔相成、水乳交融，就是好的創作。

《穿過寒冬遇見你》，本質上其實是個愛情喜劇，被安置在武漢2020年因突發的新冠疫情而緊急封城的重大曆史背景之下。本來這人類當代曆史上罕見的重大時刻，是完全能夠為“愛情”這個主題增添非常強烈的戲劇沖突與底色的，但遺憾的是，疫情與劇中的愛情線卻成了兩層皮。整部片子隻有一點點苦，卻有很多很多糖，甜到尴尬。

着眼于“小人物”的創作動機本是好的，但創作者太貪心，在一部電影裡放入了四對愛情關系，男主黃渤在快遞公司工作，行俠仗義地拉起了志願者隊伍，因為忙于工作、又怕自己到處跑傳染妻兒，所以躲着不敢回家，隻能偶爾偷偷給家裡送點東西，一度引發妻子的誤會與憤怒，但最終和解；徐帆、高亞麟扮演的富商夫妻，本來各自忙工作，因為疫情關在家裡以及其他的一系列沖突，也增進了親密關系，意外懷孕，喜得二胎；退休在家的老醫生，因為女兒早逝，放棄了醫院返聘的機會，在家照顧外孫和女婿，又因為疫情毅然重返工作崗位，她的黃昏戀對象是個粵菜大廚，在此關鍵時刻向她表白，并每天去醫院送飯；賈玲扮演的離異跑腿大姐，因為送藥偶然認識了同樣單身的鋼琴教師，生出情愫，重新燃起生活熱情，但因為誤會而錯過，鋼琴教師因腦瘤而死……

講真，就算完全沒有疫情背景，要在一部片子裡把這四段故事都講清楚、人物都能塑造得清晰有力，也是相當難的一件事。但為了“強行發糖”，主創隻能避重就輕，對疫情的背景草草帶過，除了開篇那些大家通過新聞和網絡早已熟知的車站關閉、大面積消毒、超市搶菜、空蕩蕩的街道等畫面之外，絕大部分篇幅都給了四對人物的愛情故事，以至于幾乎很難感受到因前所未見的疫情而突然封城時，這座城市的悲情與傷痛。影片中所展示的最大“問題”，也不過是快遞公司的貨車司機偷拿了幾罐給醫務工作者的蛋白粉。

相反，劇中的浪漫場景全程在線，簡直令人覺得2020年武漢封城期間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比如賈玲扮演的跑腿大姐可以多次輕松地闖進鋼琴教師葉老師所在的小區；粵菜大廚決定給老醫生所在的科室全體送飯時，竈台上那條鮮魚得來全不費工夫；周冬雨扮演的實習小護士與賈玲去吃豆皮那場戲，為了顯示小護士的辛苦，周冬雨的臉上非常精緻地畫上因長時間戴口罩和防護用具而留下的紅色傷痕，這個妝很好地表明了她在醫院重度污染區域工作的身份，但這并不妨礙她在下班走出醫院後完全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抱着陌生人賈玲一起坐摩托車、一起吃東西。

小護士的這一表演設計，極不符合當時武漢疫情最嚴重時在重度污染區工作的醫務人員的本能——因為他們随時在接觸病毒，所以即使在非工作時間與區域，也會非常小心地避免與其他人近距離接觸。不是因為擔心自己，而是擔心自己會把潛在的病毒傳染給其他人。

這些點點滴滴的“失真”，使得人物與特殊時刻之間的連接一點點崩塌，再加上部分劇情和拍攝場景的疏漏，就更是令觀者煩躁。比如，粵菜大廚2月14日情人節那天去給老醫生送餐，同時還送上了求婚戒指，為了讓這一場景足夠甜蜜，他們見面的醫院小門旁花圃裡的花兒全開了，包括應該4月才開的櫻花。同樣是這位老醫生，獲邀重返醫院、在小區門口與外孫和女婿揮手告别時，是大白天，天氣晴好。到了她所坐的車在路上與徐帆、高亞麟扮演的夫婦相遇時，已是夜裡，而且大雨瓢潑。以武漢封城期間空蕩蕩的路況，這樣“漫長”的車程時間與天氣變化還真是挺神奇的。

類似的bug在片中可以挑出一大堆。但作為觀衆，我還是在某些時刻感動，比如看到小護士的遺像時，比如那隻獨自在家的貓獲救時，比如夜裡街頭那個姑娘獨自抱着菊花在安全島上默默站立時……但這些感動，與電影無關，隻是這些影像或素材喚起了我們對曾經與武漢人民共同度過的那76個日日夜夜的記憶，有太多的淚水與感動。

傳染病學專家李蘭娟曾說：“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對一個人口千萬級别的大城市采取最嚴厲的防疫措施。”如果我們希望有一部描寫武漢封城期間的作品能像加缪的《鼠疫》那樣流傳後世，或是像電影《敦刻爾克》那樣，用多線叙事的手法講述劇痛卻又意義重大的時刻，那這部作品在戲劇結構層面需要非常精心的雕刻，在氛圍塑造方面需要對曆史的全然忠實，在人物的設計與情感連接方面則要盡可能的樸實與真誠。

《穿過寒冬擁抱你》顯然距離這個要求很遠，我甚至希望未來後人再看它時，隻純粹當它是部愛情喜劇片來看，而不要認為它和武漢疫情有太大的關系。因為它真的會讓不熟悉那段曆史的人，産生某種嚴重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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