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園驚夢》是香港導演楊凡于2001年拍攝的一部情感類影片,由宮澤理惠、王祖賢和吳彥祖領銜主演,宮澤理惠更是憑借本片獲得第23屆莫斯科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
這部電影将昆曲“牡丹亭”名段巧妙地融入其中,使整部影片在靜若止水中,蟄伏着一股破裂和爆發的欲望,它來自于同性之間的暧昧,來自于被冷落的孤獨、痛楚、壓抑和憋悶,然而最終它卻在爆發之前又悄然引退。
電影講述的是20世紀30年代南京得月樓的頭牌歌女翠花的故事。翠花被蘇州的封建大家族榮府的老爺娶回家做了五姨太,經常出入榮府的榮家堂妹榮蘭被翠花演唱的昆曲所迷,兩人在榮府内漸生惺惺相惜的暧昧之情。電影在貫串始終的天籁般的昆曲中,細膩刻畫了翠花和榮蘭之間那段真摯的依戀之情和她們的人生遭遇,以及兩人間複雜矛盾的情感和痛苦靈魂的掙紮。
影片中故事推進得很平緩,倒叙的叙事方式下潛藏着一種含蓄的情感暧昧,唯美的畫面中滲透出頹廢之味。 細細品味這部電影中兩位代表着不同典型群體的女性之間的相知相依和相互陪伴,讓觀衆深刻地感受到兩位女性在舊時繁華和暧昧情愫背後,努力掙紮卻始終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
在我看來,這樣一部将戲曲與現實融合的經典之作,不僅僅承載着藝術之美,更于如煙如夢的朦胧夢境中傳遞出一份情感之殇、人性之美。本文就從“典型角色的定位、聲像融合的藝術表達和意境處理”這三個方面解讀電影《遊園驚夢》獨特的藝術魅力及美學價值。
一、“傳統女性”與“現代女性”的角色定位
影片中兩位主角雖然同為女性,但是一個柔弱嬌媚,象征“傳統女性”,一個俊秀摩登,象征“現代女性”。兩個女人在一個朦胧的舞台上一起演唱“牡丹亭",戲中的“柳夢梅”和“杜麗娘”搭配得完美無缺,暗生情愫,隐約産生了一種依戀的情誼。
① 作為傳統女性形象的翠花,是榮家老爺花了五千大洋娶進門的姨太太,她曾是得月樓裡一個演唱昆曲的歌妓,陰柔娟秀,憂郁美麗。
一入侯門深似海,在這個已經腐朽的封建大家庭裡,翠花過着孤寂、單調的生活,物質上的奢華越發襯托出内心的落寞以及精神世界的空虛。
影片中,有一個情節是老爺請翠花去唱昆曲,她的扮相依然美麗,歌聲依然動聽,但周遭的環境卻非常嘈雜。老爺一邊吸食着大煙,一邊逗弄着仆人新買來的白鹦鹉叽叽喳喳叫個不停。翠花的歌聲被籠罩在這樣的喧嚣中,顯得缥缈而孤單,而她的神情也始終是迷茫的,再也不是得月樓那個以高貴的氣質和絕佳的唱功受到衆人追捧的頭牌歌女。
在榮府老爺的眼中,翠花雖然擁有超凡脫俗的美貌和動人心弦的歌聲,但是卻始終處于一個玩物的地位。對于翠花來說,她在榮府唯一的使命似乎隻有唱昆曲。
破敗的封建家族和無能的丈夫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深宅孤寂的生活深深壓抑着翠花。當翠花意識到自己被困在這個牢籠無法逃脫時,溫婉的她也隻能拿起剪刀狠狠地破壞刺繡以發洩心中的郁悶。企求在男權社會中獲得男性的幫助卻屢屢受挫,于是翠花不得不将目光轉向與自己有着相同偏好的同性榮蘭,渴望在她身上找到解救自己的良藥。
在我看來,電影以翠花在不同季節穿着不同服裝貫串起來,這似乎暗示着翠花的生命即是由唱戲所構成的。在那樣的時代,女人正是憑着自己的一點姿色、一點技能來被男人看,被男人聽,随後被男人娶回家,享受榮華富貴。女人是站在社會之外作為一個他者而被男權社會所接受的,因而翠花盡管在得月樓盡顯風光,但她還是選擇嫁到榮府,裡面雖有五千大洋的因素,但也是因為這就是翠花和其他所有傳統女性共同的宿命。
② 作為現代女性形象的榮蘭,是榮家的千金,一個受過西方教育、具有獨立意識的知識分子,有着自己的工作與理想。
影片中的榮蘭多以男裝出入榮府,不論是裝扮還是内心,她都走得太快,獨立的意志在當時的女性中很少見。她悲觀地看着這個大家族在奢侈浪費中逐漸衰敗,“無力改變什麼”成為她現實中最大的難題。
除卻人物的外在服飾,榮蘭和翠花雖然都癡迷于昆曲,但卻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氣質:翠花代表了傳統思想下保守、古典的一面,她穿旗袍、會刺繡、不識字;榮蘭則代表了亂世中激進、新奇的一面,她剪短發,穿西服,教女學生學習英文,關心國家命運。
女兒身男子氣的榮蘭,時刻想着通過進步來節制内心的焦灼和欲望。翠花的人生輕如泡沫,脆弱得好像能被一陣風摧毀。作為思想進步的女教師,或許活得比翠花勇敢一點,但享慣了榮府舊時繁華,如何能輕易放棄醉生夢死和紙醉金迷?于是榮蘭在日記中寫下“我是有罪的,卻揮不掉心中罪惡的感覺。我的罪與過,是刻意地去做些别人眼中的好事,來掩蓋自己本性的頹廢。”
這樣一位新時代女性,同樣需要溫暖和愛。所以榮蘭在得月樓與翠花相遇,因為昆曲,互生情愫,初見的美好全部融在唱曲中,于是兩人走到了一起。面對才華橫溢卻又出身卑微的翠花,榮蘭産生了又欽佩又憐憫的情感。她們跳舞時作伴、唱戲時搭檔、喝酒時也是知己。榮蘭清楚怎樣讓翠花滿足,也明白自己能夠得到的快樂,所以,兩人才能在煙霧缭繞的閨房中一同做夢。在溫暖的柔光下,那幅畫面美得令人陶醉。
在我看來,男性社會秩序讓翠花和榮蘭備受壓抑,她們無法在他們身上寄托自己的希望,于是她們才将自己安排在一個沒有男性幹擾窺探的自給自足的精神樂園中,在另一個同性身上,實現了女性的自我認同。她們彼此欣賞、相互照應,悄然抵制男性霸權統治和外部世界的侵入,這也正是女性追求精神自由獨立和對理想社會的表達。
二、“聲”“像”融合的藝術表達
輕柔婉轉的昆曲和影像作為兩種不同的表演方式,呈現出了不同的觀賞效果。昆曲在演唱技巧上注重聲音的控制,節奏速度的疾徐頓挫和咬字吐音的講究,場面伴奏樂曲齊全,并與舞蹈緊密結合,集歌唱、舞蹈、道白為一體,是一種綜合性很高的藝術形式。
電影《遊園驚夢》中最突出、最主要的藝術元素便是昆曲。戲曲元素的融入,使影片在原本獨特的藝術表達基礎上更是增加了聲像和諧的美感。
① 影片的場景呈現便是在一系列戲曲元素中展開
榮府壽宴的開幕即是花園中的青衣、小生扮演的秀才小姐初相遇的場景。秀才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從定睛到移步、微蹲直到捧花輕嗅的過程,不熟悉戲曲表演的觀衆可能初始時并不能領會,直到一句“好香啊”才頓悟——原來秀才在賞花。
這種戲曲表演中獨有的動作程式是一種表演方式中的“無實物表演”,傳統戲曲局限于舞台空間,将很多實物虛化,借由演員的表演來呈現動作或場景。這樣一種表演方式區别了日常生活經驗,産生一種“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導演将昆曲與影片緊密相連,随着青衣、小生的視角将觀衆帶入“現實”的生活場景中。影片中大堂内的表演更是戲曲元素與影像元素的大融合,各種角色間雜着裝扮現代的故事中的人物,這樣的融合不僅沒有産生違和感,反而淋漓盡緻地展示出榮府的富貴、興盛與熱鬧,以及府中人物的習慣愛好。
在我看來,戲曲元素中獨有的服飾裝扮和動作程式,以及各具特色的唱腔和歌詞,在與影片中的“現實”融合中,配合着富有質感的動感影像拍攝技巧,使影片呈現出視聽盛宴般完美的表達形式,帶來另一種美輪美奂的審美享受。無論觀衆尋求的是情感的慰藉、心靈的寄托、還是感官的享受,這部影片都值得一看。
② 影片的人物情感也是在昆曲“牡丹亭”名段的交替相融中展現
五姨太翠花的登場藉由昆曲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桓,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段唱詞原本表達的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思春之情,恰如杜麗娘自己所唱“想我杜麗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自手生描”,此處用來形容年輕貌美的翠花在榮府内空虛的生活恰到好處。
這種通過戲曲實現對人物情感的表達,在翠花專門為容老爺唱“步步嬌”時也有表現:“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響整花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而其優美的身段和唱腔,卻淪為了衆人談天說地的背景,這暗示了翠花嫁入繁華、腐朽的榮府之後的空虛與孤寂。尤其是她與榮蘭躺在床榻之上沉浸于缭繞的煙霧中時,戲曲風格的背景音樂,将兩位人物的無奈、孤獨與凄涼更添一層。
我覺得戲曲由于自身的特殊性,在情感表達上更細膩、婉轉而又深刻、美妙,在電影中靈活運用相關元素,使得電影中的情感表達産生朦胧的意蘊,為故事中的表達增益。影片中翠花與榮蘭的感情在很大部分上便是借由戲曲微妙地傳達出來。
榮府壽宴上陪翠花唱“皂羅袍”的就是以男裝打扮的榮蘭,和着唱詞與動作,榮蘭和翠花暧昧的情感隐隐透出,之後兩人的相處情節中,便有了不一樣的情愫。在翠花生日的時候,榮蘭更是以戲曲“牡丹亭”中柳夢梅的小生扮相為其賀壽。“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咱一片情意愛煞你哩.......”這一段唱詞原指杜麗娘遊園倦累小憩如夢,夢中遇到一青衣秀才,二人一見如故,情意相投。我認為,此段唱詞正好應和了此時翠花與榮蘭的情感——如膠似漆、你侬我侬,伴随着昆曲,兩人的感情也在戲曲的推波助瀾中達到了高峰。
三、傳統美學的意境深化
在中國的傳統美學中,意境是一門獨特的範疇,是藝術表達的高級形态,是傳統審美理想的獨特體現。它追求的是一種超越具體場景、事物和身心感知,對宇宙人生有更深刻的感悟。
① 别具意蘊的戲曲唱詞
影片中選取的昆曲唱段來自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名作《牡丹亭·遊園驚夢》,通過這種文學文本與電影文本的交織融合,展現了漢語言文字的魅力。
通過“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幾個短語,便細緻描繪出花園中的無限春情。然而,“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桓”,滿園春色卻徒自浪費無人欣賞,主人公的情緒是“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看起來是閨閣女子為花園中的春色無人賞析而歎息,實則是歎息自己大好年華卻困于私塾,無法獲得自己的“一段春情”。
在我看來,本片中的昆曲是結着愁怨的哀傷,人物的感情在昆曲的唱詞起伏中雖有波瀾,但整部影片可說是在靜若止水中。這樣的戲曲語言表達充滿了含蓄、婉約的美學特色,在影片中亦是含蓄地暗示出翠花和榮蘭的暧昧感情。深閨裡孤寂的翠花,将情感寄托在另一個頗具男性氣質的女人身上,雖無限哀傷,但也合乎情理。
② 浪漫朦胧的蒼涼之境
昆曲因其細膩婉轉的“水磨腔”和優美動人的唱詞為文人雅士所喜愛,被認為是雅的藝術。而其唱腔、唱詞與動作的結合,則創設出美的意境來。
電影《遊園驚夢》中,這種美的意境主要表現在浪漫朦胧,且集中體現在翠花和榮蘭兩人身上。翠花與榮蘭在榮老爺壽宴上合唱的“皂羅袍”,展現了榮府的熱鬧與富貴,卻并沒有浮華與庸俗之感,反而帶給觀衆一派文雅、浪漫的氣息,這正是因為昆曲的高雅沖淡了榮府日常生活的低俗。
榮蘭在翠花生日時,扮成昆曲小生為其張羅,這也與其他電影裡生日場景中的吃飯、喝酒、唱歌等群體的狂歡、熱鬧區别開來,其間還隐隐升騰着二人的柔情,充滿了浪漫朦胧的詩意性。
我認為,影片中除了這種溫情、美好的意境之外,還另有一種虛靡的蒼涼之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翠花是昆曲的一個符号象征,充滿了陰柔、傷感的特質,散發出既高貴、典雅又空虛、頹靡的意味。當昆曲随着她在榮蘭的懷中隕落而消聲,不僅僅是人物命運的末世蒼涼,更帶有一種舊時文化衰敗的蕭瑟之感。
在我看來,翠花和榮蘭同樣孤獨而寂寞,同樣面對各自的生存困境,在舊日繁華和同性暧昧情愫的背後,實則深刻地反映出兩個生命為掙脫困境做出的努力、所經曆的矛盾和掙紮。她們之間的相依相伴,以及貫穿電影始終的情感流轉,也正是這樣兩個掙紮的靈魂在紅塵中迸發出的人性溫暖,是她們在面對困境時的精神寄托和支撐。
結語
或許有的觀衆會覺得這部影片節奏過于緩慢,但我認為,導演楊凡把末世的絕望光華與新時代的摩登前衛細密地交織成章,其畫面的賞心悅目不容置疑,加上蘇州園林的曼妙背景,呈現在觀衆面前的簡直就是一幅幅活生生地油畫。
電影《遊園驚夢》,不像傳達強烈價值觀的心理解構式好萊塢電影,也不像帶着濃烈文化氣息的歐洲電影,它隻是靜靜地用精美畫面講述一個關于女人的生存故事。與其去思量影片中翠花與榮蘭之間看似荒誕的情感,不如去細細感受在一切表象之下,兩位女性在生命困境中一邊掙紮一邊互相安慰支撐的靈魂,去思考那似乎永遠都言說不盡的關于生命與生存的永恒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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