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在宋代大興,體制發展得比較完備,也是民間所喜聞樂見的文學樣式。一部《水浒傳》寫出了好多小詞,這些詞不但能抒情言志,而且還能合樂歌唱,融實用性和審美性于一體,對于情節的推動起到一定的作用。
金翠蓮父女在酒樓賣唱,唱的就是小曲兒,而小曲兒就是現在所謂的詞,還有那琵琶亭賣唱的宋玉蓮父女,唱的也是小曲兒,當然也是詞。
詞是一種音樂文學,它的産生、發展,以及創作、流傳都與音樂有直接關系。詞産生于民間,最早可以追溯為曲子詞,由于敦煌石窟中大量的“曲子詞”被重新發現,詞源于民間通俗文學的觀點得到了廣泛承認。隋唐之際發生、形成的曲子詞,原是配合一種全新的音樂————“燕樂”歌唱的。“燕”通“宴”,燕樂即酒宴間流行的助興音樂,演奏和歌唱者皆為文化素質不高的下層樂工、歌妓。
《敦煌曲子詞集》收錄的一百六十多首作品,大多是從盛唐到唐末五代的民間歌曲。大約到中唐時期,詩人張志和、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等人開始寫詞,把這一文體引入了文壇。到晚唐五代時期,文人詞有了很大的發展,晚唐詞人溫庭筠以及以他為代表的“花間派”詞人以李煜、馮延巳為代表的南唐詞人的創作,都為詞體的成熟和基本抒情風格的建立作出了重要貢獻。詞終于在詩之外别樹一幟,成為中國古代最為突出的文學體裁之一。進入宋代,詞的創作逐步蔚為大觀,産生了大批成就突出的詞人,名篇佳作層出不窮,并出現了各種風格、流派。《全宋詞》共收錄流傳到現如今的宋代詞人一千三百三十多家,将近兩萬首,從這一數字可以推想當時創作的盛況。詞的起源雖早,但詞的發展高峰則是在宋代,因此後人便把詞看作是宋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學,與唐代詩歌并列,而有了所謂“唐詩、宋詞”的說法。
宋詞的大興影響了施耐庵的創作,以至于《水浒傳》中出現了很多的詞。浔陽樓宋江題反詩,并不隻是題了反詩,而是在題反詩之前寫了一首詞牌名為《西江月》的詞:“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浔陽江口!”寫完之後狂蕩起來,手舞足蹈,隻是他不會唱,要是會唱就得咿咿呀呀唱幾聲。這首詞就是反詞了,抒寫懷抱,還要報冤仇,血染浔陽江口,隻是這最後兩句沒來由,連金聖歎也奇怪:“寫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陽江上也。”其實,是施耐庵為了後面的江州劫法場的事情做一處伏筆,卻對于情節大大不利,讓讀者不知道為何冤仇要見血。
英雄排座次之後,宋江乘着酒興作了《滿江紅》一首:“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頭上盡教添白發,鬓邊不可無黃菊。願樽前、長叙弟兄情。如金玉。 統豺虎,禦邊幅。号令明,軍威肅。中心願,平虜保民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宋江的詞大多數屬于政治性的,就是有些景物描寫也是為了後面政治性事件做鋪墊,并不是北宋那樣的文人詞,而是夾雜了南宋的愛國詞的成分在裡面,氣魄大,隻是遣詞造句有失工巧洗練。詞中慨歎年華易逝,邊疆有侵犯之敵,要帶着弟兄們接受招安,保民安國。其實後面被招安和征遼兵的情節還沒出現,施耐庵又先入為主地寫在詞裡,既是隐喻又是鋪墊,也可以讓人了解宋江的心思和懷抱。這首詞是宋江命樂和唱出來的,可見詞當時确實可以合樂歌唱的,相當于現在的流行歌曲。但武松、李逵鬧起來,他們不願接受招安,說招安屢次被提及,冷了弟兄們的心。
中秋夜武松在張督監家裡飲酒,在鴛鴦樓前養娘玉蘭執象牙版,頓開喉嚨唱了一首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别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裡共婵娟。”正好是應景兒之作,在中秋唱出來很合拍。無獨有偶,英雄排座次之後,宋江帶着柴進、燕青、戴宗、李逵去見李師師。席間,宋江、柴進、燕青和李師師交談,戴宗和李逵守在門外。李師師也唱了一首蘇東坡詞,叫作《大江東去》,看來,蘇東坡的詞影響深遠,不僅在宋代很多人都會唱,就是在施耐庵創作《水浒傳》的明清時代也有很多人會唱會背。宋江乘着酒興,索來紙筆,磨墨蘸筆,在花箋上寫一首樂府詞:“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绛绡籠雪,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隻等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仍然是政治性頗濃的詞,無非說自己有本事無人識,忠肝義膽,等待朝廷招安。其中“六六”代表三十六員天罡星,“八九”代表七十二員地煞星,“金雞消息”代表朝廷招安的信息,暗喻梁山一百單八将等待朝廷招安。說白了,宋江的詞并不算是好詞,而是一時抒情洩憤之作,離着詞的格調有些偏遠。
三敗高俅之後,燕青和戴宗帶着财物去見李師師。燕青和李師師說得很投機,要不是燕青及時認李師師為姐姐,李師師就把持不住了。皇帝到來的時候,李師師讓燕青吹箫,服侍皇上飲酒,她撥了一回阮,又叫燕青唱曲。燕青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豔曲,如何敢伏侍聖上?”皇上說:“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豔曲消悶,卿當勿疑。”
很多文人瞧不起詞,以為“詞為豔科”,格調比詩要低不少,張炎說:“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于莺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詞源》卷下)就是對這方面特征的一個總結。燕青也知道詞的鄙俗,怕有礙觀瞻,但皇帝不怕,就是喜歡。于是燕青手拿象闆,唱了一曲《漁家傲》:“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莺啼曉。”燕青唱得如新莺乍啭,清韻悠揚,皇帝讓他再唱,他又唱了一曲《減字木蘭花》:“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這一首詞純粹是為了招安,提出“肝膽”、“忠孝”、“報恩”等字眼,分明是要朝廷招安。皇帝趕忙問情況,燕青就把自己身世說了一遍,又說了梁山泊“替天行道”的革命綱領,還說了兩敗童貫、三敗高俅的實情,讨了一紙赦書。說實在話,燕青唱的《漁家傲》可能是當時流行的文人作品,比起《減字木蘭花》要好很多,也更接近于詞的格調。
梁山泊人馬全夥受招安,征王慶之後,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對燕青一番教誨之後,作詞一首:“楚天空闊,雁離群萬裡,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隻寄的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嘹呖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此種景物曠遠荒寒,借大雁寄托相思、哀怨、不被賞識,盼着來年有好光景、好前途。這首詞格調幽怨,寄托悲哀憂戚之情,比起宋江作的前面兩首詞要好很多,境界也更高遠,抒情也更真切。就是這首詞,一詞成谶,到後來弟兄們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七零八落就好像失掉了雁陣的孤雁,好不悲戚。
與這些文人詞、政治性的詞不同的是兩首寫人物的詞。張清冒名為全羽的時候,進城和瓊英校場比武,兩人情投意合,結為夫婦。洞房花燭夜,張清燈下看瓊英,又與校場不同,有詞《元和令》為證:“指頭嫩似蓮塘藕,腰肢弱比章台柳。淩波步處寸金流,桃腮映帶翠眉修。今宵燈下一回首,總是玉天仙,涉降巫山岫。”寫道瓊英美麗,堪比天仙。小詞意趣,頗有情味。王慶沒反之時,偷着看童貫之弟童贳之女,這個女子被童貫撫養成自己的女兒,許配給蔡攸之子,也就是蔡京的孫兒媳婦了,小名叫做嬌秀,年方二八。有一首《混江龍》的詞為證,當道這女子長得漂亮:“豐資毓秀,那裡個金屋堪收?點櫻桃小口,橫秋水雙眸。若不是昨夜晴開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腸斷小梁州。芳芬綽約蕙蘭俦,香飄雅麗芙蓉袖,兩下裡心猿都被月引花鈎。”嬌秀漂亮,勾引得王慶骨軟筋麻,魂不守舍。《混江龍》帶出些詞的“豔科”傳統,有些俚俗,卻又不失文雅。
還有為了突出兩軍對壘打仗的聲勢而寫的詞,氣魄和詞牌都對,隻是味道不對了。兩赢童貫時,有《西江月》一首:“魯智深一條禅杖,武行者兩口鋼刀。鋼刀飛出火光飄,禅杖來如鐵炮。禅杖打開腦袋,鋼刀截斷人腰。兩般軍器不相饒,百萬軍中顯耀。”寫魯智深、武松的勇猛,殺人厲害。有《臨江仙》一首:“盔上長纓飄火焰,紛紛亂撒猩紅,胸中豪氣吐長虹。戰袍裁蜀錦,铠甲鍍金銅。兩口寶刀如雪練,垓心抖擻威風,左沖右突顯英雄。軍班青面獸,好漢九紋龍。”寫楊志和史進的英勇善戰。又有《臨江仙》一首:“馬步軍中推第一,天罡數内為尊,上天降下惡星辰。眼珠如點漆,面部似镌銀。丈二鋼槍無敵手,身騎快馬騰雲,人材武藝兩超群。梁山盧俊義,河北玉麒麟。”寫盧俊義的武藝超群,名頭響亮。這些詞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詞了,而是為了推動情節發展或者為了贊美某些人物而臨時作的應景兒之作。
倒是幾首引述的古人詞頗有情緻。一首是宋江等人元夜進東京,看到的元宵節景緻,施耐庵引述一首名為《绛都春》的古詞:“融和初報,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幰競飛,玉勒争馳,都聞道鳌山彩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绛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缥缈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逦禦香,飄滿人間開嬉笑。一點星球小,漸隐隐鳴稍聲杳。遊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本是宋代丁仙觀的詞作,被施耐庵借用了,有了一些改動,寫元宵節特有景物,華麗又有遊人感觸,深得詞的味道。寫張順要獨自行動,夜襲湧金門,看到杭州西湖的景緻,有一首古詞《浣溪沙》為證:“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雲,碧琉璃滑淨無塵。當路遊絲迎醉客,入花黃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這首詞是歐陽修的作品,同樣被施耐庵借用了,又有些改動,比那《绛都春》還要好,頗有詩的風範,也能體現西湖文化。
兩首古詞可能不是施耐庵所作,卻真的是詞,而施耐庵為推動情節中所作的那些“原創詞”倒不像是詞。可是,他無意之中描寫景物的句子反倒像些小詞,譬如寫八月中秋鴛鴦樓前的景緻:“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聲悲,寒蛩韻急。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施耐庵畢竟是小說家,不是作詞的高手。他有意為之,詞不像詞,引述的古詞就是詞,無意為之的描寫卻也像詞,你說怪不怪?
看來寫詞還是要無意為之的,憑借那麼一點天性,憑借那麼些積累,還要精雕細琢,而不是僅僅抒寫懷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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