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如果你看過《乞力馬紮羅的雪》,也許你會理解那些殉山的人。
在知名戶外網站8264上,驢友把鳌太穿越稱作“頂級自虐路線”。在骨灰級驢友圈中,鳌太這條并不足為外人道的冷線幾乎在難度系數上登頂。圈中有不走鳌太不是“強驢”的說法,以至問道鳌太的“朝聖者”逐年翻增,而這條秦嶺主脊上的隐蔽之線也創造了殒命之最。
剛過去的五一,又有3名驢友遇難,自2001年以來,不完全統計已有21名驢友殉山,8名至今失聯。端午來臨時,又是個無法抗阻的登山小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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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圖:薛健)
在太白縣塘口村程秀才的家裡,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懷着絕對的赤誠與激情去做一件事,而這件事可能危及安全,你是站在他的情感一邊,還是站在他的切身利益一邊。
程秀才的家是山下唯一一個“驢友之家”,什麼廣告招牌宣傳都沒有,也就是戶外圈子裡口口相傳的一戶農家,驢友上山前一晚的驿站。
這山下沒有商業,原因就在于太白縣的秦嶺段是軍事管制區,有個炮隊潛伏,具體位置真是雲深不知處,空氣裡都有諜戰味。
這麼說來其實誰進山都是敏感的,但縣政府不能逾越,軍隊也不會現形,于是這個非開發山區俨然變成“大開放區”,驢友獨獨把命運交給山神,失蹤、死亡年年有。
在電話裡,程秀才跟我說,你看見塘口加油站讓他停車就是了。車就在秦嶺裡穿繞,我一刻不敢放松,怕他們忘了提醒就過站了。
總之,那一條路通到黑的秦嶺,想來茫茫無望,一個個山村,畫片般的作别。
加油站邊的荒土上還紮着彩鋼棚,除了鐵杆上挂着塊木闆,上書紅字“臊子面”,空無一物,非常魔幻。老程在路邊等我和其餘幾個從西安開車來的驢友,先領我進了村,他家廳堂裡,他們已經在了。
我跟老程說,我是想上山的,但裝備不夠硬,頂多走一天,重要是得給我找個當地向導聊聊。其實内心裡,我情願不上山,一個工作中的人怎麼可能像驢友那樣尋找刺激和欣賞美景,所以上山是其次。幾人知道我是記者後,還很坦誠相見,對于五一的事情,他們仿佛并不關心。
要上山的是幾個人,叫“不吃飯”、“小毛賊”、“熊漢”、“飄飛的雲”……都是網約的,在驢友的世界裡,也許網名更為真實。其實從他們身上,我很想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在山上剛出事後仍然保持那種決心和自信,就像俗話說的“反正出事的不會是我”。
但我不敢問,我們輕松地談論着五一山難,“其實吧,他們主要是因為遇到惡劣天氣”,大家都那麼認為。這讓我更納悶,是什麼讓他們在即将重複那同樣的路途是那麼坦蕩而樂觀,仿佛秦嶺的雨雪小氣候就能放過自己。
“不吃飯”從廣西過來,在論壇上召集了這次穿越,曾經自行車從香格裡拉穿行到拉薩,沒徒步過雪道。“為什麼是鳌太呢?因為我覺得我騎過拉薩後,已經沒有什麼挑戰了,想找個新的試試”,他故作淡定,自嘲又自信,沉靜的堂屋裡瞬間笑語連連。
“咳,你要說鳌太是中國六大頂級徒步路線吧,但實際在難度上我覺得這應該是數一數二的”,小毛賊說,他是天津人,操北方口音讓他看起來資深而權威。
“其實,像鳌太穿越這種路線,一年死個三四人是正常指标”,吃飯的時候,小毛賊說了一句讓我難忘的話。他肅然是個理性的徒步專家,我不知道那時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生命在這個所謂指标裡的概率。
但我不敢以任何喪氣的假設來為這次踐行蒙上消極的陰影。說實話,如果有人穿越,有人死亡可以分析不同原因的話,他們應該比我清楚。比如,人人都說“一旦暴雨暴雪時,就該立即紮營”,但這次殒命的三人,是繼續穿行。
慘白的電燈管下,老程的老婆端上一碗碗盛滿雜蔬的缽盆,這些村裡的生态菜遇到竈火爆的菜籽油後,煥發出嬌豔清亮的食色,和一種嗆鼻的香。
當我滿腦在憂慮這北方農家的旱廁該怎麼用時,他們為我裝備不夠,不能上山而惋惜,“你這樣不行,你穿得太少,你還是等下次……”。
我想,這秦嶺腳下的莽夜,時間的閘口似乎呈現平闊的漫流,人坐于之上靜止不前,無所謂危險卻刻刻等待救援的人,其實也很難言。
翌日早,我打算跟随程秀才的拖拉機送他們至山口下。我們還是圍坐在堂屋裡等待上空飄雨的那塊雲及早散去,他們中唯一的女生李春妮說了句話攪動了我,“其實,驢友都必須是真的樂在其中,條件再苦你要覺得開心……”。
我終于知道那一晚我“痛苦”的根源,難道不是嗎?我就是看不見這事的樂趣所在,于是總以外部眼光度量其中的苦和樂各分幾何,也許真的管得寬了。
如果你看過《乞力馬紮羅的雪》,也許你會理解那些殉山的人。有些人看見山就愛去爬,征服山巅可比遠眺大海體現人類意志得多。
我似乎能同情前段時間從喜馬拉雅上墜亡的烏裡斯特克,卻不大能理解環海失聯的郭川,山這種自然現象大概能隐喻苦難的人類曆程,西緒福斯也是推石上山而一次次滾下。
征服也就算了,隻怕有些人炫耀功績,把穿越當作競标賽,聽救援隊說,這個圈子有時候好勝心太強,“風和日麗就把一切看得輕而易舉;一旦有意外就誇大客觀環境”。
有時候,一種職業視角讓我自己都讨厭,想給周圍人的行徑以一個合理而理性的動機解釋,而不是從感性去理解——或者說去欣賞,“山就在那兒,所以我要去爬”這樣的表達本來就是美而爛漫的。
我不喜歡将情緒和情感表達看作是事物的真相或本原,如果将以上雙引号裡的那句俗庸的濫調放在我的工作成果裡,自認為是沒有求索到家,跌份兒得很。
有的人像《乞力馬紮羅的雪》裡,那個主人公靠山完成精神的洗禮,有的人純粹犯了冒險瘾,俗世呆不住。其實都如何,誰的人生都必須認真玩一次,潇灑走一回。
QQ上有個鳌太發燒友,私下跟我說,“你不要亂報道,毀了這條我們鐘愛的線路”,那一刻,命有自主這個道理再淺顯不過。
在這個世界上,你要逾越空谷,摘得幽蘭,并享受那種無人之境上的高蹈,就必須承受它所涵蓋的一切困厄、惡劣,和與死神的拉鋸。
征服、功績、炫耀、偏執都罷,人難得可以找到能樂在其中的困厄,不幸為之付出生命,似乎從個體上來說也不是什麼惡性的事。驢友和遊客間天然的屏障,可能就是能否享受旅途中的困境,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同樣你不是穿越者,何以用非我同類的眼光去看那些非去荒涼之地的人。
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應如是,我想驢友該起碼有這種感官素質吧,否則那洪荒之初般的石頭山有什麼好爬的。
雨後通往山口的泥路把我颠得髒腑盡碎,老程的拖拉機兩側用來擋護的鋼闆哐啷得捶心,我們蹲在車闆上,讓風從頭上奔過,我心裡想,這鳌太我是一天都上不了了。
在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的垭口,送别他們的時候,他們如此躊躇滿志,老程說,别的沒有什麼,下山一定要打個電話報平安。我想,他應該心裡也有怕。
輕薄如夢的霧帶系在山的腰間,我不禁向往那穿行中瞬息萬變的風景,每個人總要在俗世中找到他甘願吃苦的所在,如果不是惡山,那也該是别的什麼……
作者|王丹陽
出品|頭号地标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地方魔徑 另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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