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仙
北宋 秦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鵲橋仙》,幾乎可以說是秦觀詞中最著名的一首。如果你問大多數人,提到秦觀時首先能想到哪一首詞,那大概就是這個了。不過也正是秦觀這首“七夕詞”,一掃漢魏以來固有的一種文學傳統,即以悲劇來诠釋“七夕”,從而催化了“七夕”作為矢志不渝的愛情的代名詞,完成了“七夕”從悲劇愛情到理想愛情的過度,奠定了七夕在曆史長河中衍變為情人節的文學基礎。
七夕,這個頗受當代青年男女鐘愛的節日,其實最早的時候并不是情人節,而是“少女節”或者叫“乞巧節”,并且是從七月一日一直持續到七月七日夜間。節日期間,未出嫁的姑娘們要穿上新衣服,到了七月七日晚上,則要在院子裡供上時鮮瓜果,以祈求聰明善良的織女,将針織女紅等技巧傳授自己,繼而祈求能得到一份美滿的婚姻。這是世俗生活中對七夕的诠釋。
而在文學作品中,從文學傳統來看,“七夕”在一開始,也隻是代表着一種悲劇性的愛情,人們在詩詞作品中抒寫七夕,更多的是表達一種“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或一種“聚少離多、歡娛苦短”的比較折磨人的愛情。比如:
古詩十九首·其十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紮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但自從秦觀這首詞問世後,這種固有的悲劇性诠釋,便逐漸被打破,秦詞中那驚世駭俗的兩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用一種極富哲理的議論,以一種更高境界的立意,将愛情中的“矢志不渝”完美诠釋,讓你不再沉浸于愛情悲劇中,而是以更積極、更崇高、更接近理想化的愛情觀,來看待牛郎織女的愛情。所以,理解了這首詞後,讀者心中也便有了抵禦愛情中瑣碎一面的力量,也便明白了愛情的本質中甜蜜隻占很小一部分,其餘則是無窮無盡的波折與不遂人願,但縱使如此,這一小部分甜蜜的能量,也要遠遠超過那數不清的苦澀!我們且來細讀這首詞。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這三句不簡單,初讀之,隻覺點明詞意,烘托主旨,但胸次間已有一種形象在、一種感情在,好似織女靈巧勤勞、哀愁滿目的形象已經恍然在目,而牛郎織女二人相愛而不得相見的悲恨,已在心中生發。關鍵就在于詞人将滿腔的情意付諸于所看到的星雲。“纖雲”着意“弄巧”,像是為牛郎織女二人能在今夜團聚而快樂;流星則為傳遞他們的情意而奔忙。
這就是境界較高的文學家所具有的功力,一般的文人呢,隻會形容;而高明的文人,則會塑造,會營造。詞人雖是在寫雲彩,在寫星星,卻不自覺的都飽含着一種人的情意,那是因為他心裡有,所以才能将之付諸于物,因為他此刻就是飽含深情地注視着天上的星雲,所以星雲反饋到他眼裡心裡的,也是深情!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兩句按照字面解讀,其實隻是仙界愛情與凡間愛情的對比,在幾乎所有的詞釋中,人們都認為詞人是在褒揚牛郎織女所代表的神話傳說中的理想化愛情,認為即使他們二人終年隻見一次,也勝過凡間千千萬萬的庸常愛情。
但如果真的隻是這樣解釋的話,或許會辜負詞人在整首詞中所塑造的“愛情高于其他”的立意。我們可以把“人間無數”理解成這世間除了“愛情”以外的所有庸常瑣事,那麼詞人所要對比的,便是“愛情”這種崇高的事物,與人間無數粗俗不堪的事物了。
因為事實上,所有愛情的底色,都是不如意的,而并沒有仙界凡間之别。愛情總是聚少離多,總是充滿波折,總是不能遂人願,這一點在仙界凡間并沒有區别。詞人所要褒揚的,正是這不如意背後的那一點點如意,就是說哪怕愛情裡隻有這一點點令人欣慰的東西,也要勝過其他世間萬事了。這或許才是詞人真正的立意。
詞中的金風指秋風,玉露指初秋涼夜裡的露水,點名時節。這句化用唐代李商隐《辛未七夕》,但李詩通篇隻作政治上的寄寓,故而立意較秦詞略低一點。
辛未七夕
唐 李商隐
恐是仙家好别離,故教迢遞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來遲。
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來看下阙。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人們在關注牛郎織女這段愛情的時候,幾乎隻是着眼于這終年一次的相見,描繪這一次的相見是多麼的流連和不易,他們互訴衷腸、表達愛意,柔情似水,然後很快又分離。而在分别的這幾乎整整一年中,卻是最令人心碎的留白,他們相望而不相見,思念是他們愛情的常态,分離和期盼是他們愛情的表現形式,所以短暫的相聚更像是夢境,在夢裡見到你,在現實中思念你。
“忍顧鵲橋歸路”,忍顧就是不忍顧,牛女愛情的宿命,就是才相見又要離别,相見也就意味着離别。可是根本就不忍轉身呐,這一轉身,可就是一年呐,那是多少綿綿無盡的思念和孤獨苦守的夜晚。這些其實都還好,最令人心碎的就是這一刻的離别,這是當下實實在在的心如刀割,你都能想到織女轉身那一刹那的眼淚。
不過離别的意義也正是為了下一次的相見,悲傷中有甜蜜的期待,縱使甜蜜的底色仍是悲傷,這或許也就是愛情的本質吧。所以說秦觀這首詞,雖然是借着神話故事來表達自己愛情觀點的抒情詩,但在某種程度上,又像是一首愛情哲理詩,讓你從更高層次上理解愛情的真谛,這在最後兩句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釋。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驚世駭俗、震古爍今的兩句,一下就把人們對于理想愛情的想象诠釋出來,讓人們懂得了在愛情中,比朝夕相伴更崇高的,是始終堅貞不渝地對待彼此,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心中堅定地相信愛,那麼即使終年隻能相見一次,也阻擋不了這份愛情的長長久久。
有很多人認為,這兩句還是在對比,用牛郎織女雖然常年不得相見但仍然相愛甚笃,來對比凡間那些雖然天天在一起,卻瑣碎不堪、粗俗淺薄、愛意漸消的愛情,認為朝暮相伴也抵不過牛女的一夕相見。這種“對比”或許會犯下一個邏輯錯誤,試想,如果可能,這世間有哪一對愛人不希望能長相厮守、朝暮相伴呢,牛女的愛情固然高潔,但那也隻是一種理想化的、概念化的愛情,而無論客觀世界的條件如何,人們最願意的,還是甯可要平平常常、朝朝暮暮的在一起。牛郎織女的愛情,人們終究隻能傳頌,而不願遭遇。所以,因為這兩句詞超凡脫俗,就貶低世間真實的愛情,其實是沒有必要的。
你可以把秦觀這兩句與白居易同樣寫七夕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以及蘇東坡寫中秋的“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放在一起來對比,從而會得到更深刻的理解。這三位文人的這幾句詩詞,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在“慰藉一種悲苦”,秦觀在安慰牛女之間的愛情,白居易在表達對世間愛情的美好祈求,蘇東坡在抒發對世間愁苦的大悲憫。他們是看到了人生底色的不遂人願,但還是堅持選擇相信世間美好,他們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懂得這世間悲涼,但卻仍然内心充盈着慈悲的願望。
這就可以用羅曼羅蘭那句非常著名的話來诠釋,“這個世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秦、白、蘇三人在寫出這三句時,并非不知道他們當時當刻正在經曆着不如意的人生,但卻依舊能寫出這般慰藉世人的話語,這就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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