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庚筠

△今天文章的配圖來自《金雞》

2018年的聖誕，我和剛剛一起開始在香港工作的女朋友，去半島酒店喝下午茶。這家酒店是《傾城之戀》的拍攝地，我們特意去打卡。期間我和女朋友講了很多自己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最後還感慨：如今，再也不會有誰和誰的愛情，需要傾覆這整座城來成全了。

萬萬沒想到，僅僅半年後，一場突如其來又蓄勢已久的社會事件，差點掀翻了我們的愛情。

在那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因為“價值觀不同”和女朋友鬧到差點分手。我從來都是一個對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太多觀點和立場的人，也不覺得，自己會因為對親密關系之外的事物的觀點不同，和伴侶起多麼大的沖突。然而當社會浪潮向我們正面撲來時，我才知道，即便我想漠不關心也難以置身事外。

1.

那幾個月裡，每天上下班路上大面積的海報和噴漆，港鐵移動電視上的滾動字幕，手機上頻繁推送的新聞，一直調動着我們的思維和情緒，讓經常待在一起、也一直無話不談的女朋友和我時時刻刻要讨論到相關的議題。

而大多數讨論裡我們都不會有完全一緻的意見，雖然也沒有完全對立的分歧，但就會讓我們感覺聊得不愉快。例如，我常常很生氣地說，一些訴求表達方式是不可取的，影響他人生活，但她就會平平靜靜地強調，負面影響是在，但也要看到是什麼社會曆史背景讓那些人選擇了這樣的表達方式。

也許價值觀應該和性取向一樣，存在一個很廣的光譜，畢竟我們倆都不在什麼明确的陣營之中。但那段時間和她頻頻争論時，心裡會忍不住覺得，她這一副旁觀者、分析者、提供多樣信息的樣子背後，應該就是和我對立的立場和陣營。而她也越來越多地會表達出對我的批評，例如說我非黑即白、以偏概全、隻是表達情緒而沒有真的在和她讨論等等。

特别地，女朋友的邏輯和表達能力要比我強很多，在我們的争執裡，我不僅沒赢過，還經常被她說到啞口無言，又委屈，又無奈，又憤怒，隻好露出不屑的表情然後進入沉默，有時會給她扣上某個陣營的帽子嘲笑她幾句。而我的這些做法，讓她也開始憤怒。

就這樣，我們對事件本身的情緒，在一段時間裡上升到了對彼此的情緒。在外面的沖擊似乎和我們并不直接相關之時，我們已經被席卷入内，把日子過得一團糟。

2.

頻繁的争吵和深深的怨念也讓我們意識到，似乎不應該這樣自我破壞着兩個人的生活和感情。對此，女朋友理想的做法是我們少談這些事情，反複說着“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談論這些事情”“我們能不能少說一點，我們各自都有很多朋友可以去聊啊，不要一直兩個人争論”。

但我那時不認為不讨論是一種好的解決方式，不過是回避問題罷了，所以還是會發起讨論，但女朋友似乎越來越多地沉默了。她的沉默讓我有了更多的發揮空間，但有一次，在我說了一些帶有一點群體歧視色彩的話之後，她很震驚地看着我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怎麼可以說出這麼惡心的話？”

當時的我，既錯愕，又難過，感覺我們的感情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是不是，在她面前的整一個我，都會讓她覺得有些惡心？這樣讓伴侶覺得惡心的我，是不是應該盡快退出這段關系？

我說，既然你這麼反感我，那我們就分手吧。我以為女朋友會沉默走開，或者爽快接受，或者再罵我一通。但她隻是陷入了情緒崩壞狀态，和我道歉，并說：“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情反感你。你也知道在這個階段，到處都是團體間的相互仇視和打擊，所以我是越來越珍惜你啊，就像珍惜我的家人朋友，不論意見多麼不合，都互相尊重，彼此守護。可是現在你要離開我嗎？”

這段話是我們關系狀态變化的轉機。确實是啊，如果說，讓我憤怒的是外界的戰場，那我又為什麼在親密關系裡也要去拉出一個戰場去延續對抗和憤怒呢？我隻不過是想要表達、宣洩、對話、甚至是說服對方罷了。而面對家人和朋友，并沒有足夠的意願、共同背景和安全感作為讨論的基礎，所以才會總是和女朋友讨論，但這不意味着，我應該更加珍惜我們倆這種能夠暢所欲言的關系，而不是一言不合就拉黑彼此嗎？

我開始強迫自己把委屈，憤怒甚至立場，收回去。之後每一次不自覺地開啟相關的讨論，都會努力靜下心來，帶着腦子，理性地聽聽她究竟怎麼想，并警示自己不要因為她一兩句自己不太認可的話，就把對相關觀念的不滿意都投射到她身上，加以攻擊，而是去問為什麼這樣想。

也才慢慢發現，從一開始到現在，她都有給我一些新的思路和視角去看待問題，特别是在思考觀點和行為的邏輯和背景上面。所以，我也會更多地去分析自己為什麼會有和她不同的想法，例如我從小到大的成長背景、我的信息源等等，讓她更好地理解。

我們還是常常讨論，也常常還是會被新聞帶動情緒，但我們之間的對話不再帶着對彼此的偏見和情緒，越來越少有争吵，交換了不同意見之後也還是可以相擁入睡了。

3.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發現很多分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在我們原來的生活環境裡，是幾乎不需要面對這麼廣、那麼深的議題的，隻是暴露在突然的、複雜的社會變化之中，才得以去思考、讨論和發現不同。但在那個當下，突然增長的觀念分歧對一直自以為三觀很合的我們倆來說，還是很震撼的。

在網上看到，有不少情侶，因為那系列事件對生活的沖擊，有的感情更深甚至結婚了，有的果斷分手并不相往來了。這些不同的結果都很正常，就像不同宗教信仰或者吃飯口味迥異的兩個人，有的能相守一輩子，有的都不能做朋友。但我很慶幸，我和女朋友，最後是變成了更好的我們。

畢竟，我和她其實本無立場，有的，隻是從各自視角出發而造成的一葉障目罷了。有時我們沒有辦法将特定的事情單獨拎出來讨論，被媒體、政治、或者是想象中的對立帶着跑，把對外界現象的憤怒都投射到對方的身上。在憤怒的争吵之中，我們更是常常沒有理解到對方真實的想法，隻是為了一些值得抨擊和憤怒的點在各自發洩而已。

而不論是過去的那些争吵，還是後來更加理性平和的對話，都沒有太多地讓我們改變彼此對那些事情的想法，改變彼此的“政見”。但我們兩個人都實現了一個很有意義的轉變，就是能夠認真對待彼此給出的信息和理據，進行比較平等理性的讨論和再認識。

也許可以說，我們确實保有許多政見上的難以改變的差異。像很多人意識到的，說服其他人是很難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我非常珍惜，身邊有這樣不是懷着說服我的心情、而是和我交換信息和想法的人，這樣在唇槍舌戰風口浪尖之中，還能夠平和、坦誠讨論，還能夠擁抱和她“不一樣”的我的人。

何況，那還是我的親密愛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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