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遠山的呼喚》,是山田洋次拍攝于1980年的電影。
總感覺山田洋次導演的影片,散發着小津安二郎式的溫情。具有平民情結與氣質的山田洋次,真不愧是小津弟子。
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作為家庭倫理劇的集大成者,山田洋次導演自然受到前輩的不少影響。
《遠山的呼喚》用最淺淡、平和、含蓄的方式,刻畫出最深刻動人的感情,觸動觀影者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讓人在感受平凡生活的艱辛和酸楚中,體味着人性的溫暖與情感的靜水流深、張馳有度。
故事發生在北海道的根钏原野,這裡沒有都市的琳琅滿目、燈紅酒綠。冬天冰封雪凍,牧場一片荒涼,然而當春天來臨時,一望無垠的原野上,牧草蔥茏、生機盎然。
北海道牧場幅員遼闊的壯麗風光是影片的一大看點,也是人物活動和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場景。
片頭有一個漂亮的大遠景,是一群烏鴉在黃昏的天空中飛,遠處傳來暮歸的老牛“哞哞”的叫喚聲。
夕陽餘晖,昏鴉數點,牧犢驅返,炊煙袅袅,給人一種暖暖的歸宿感,在這寂寥空曠的牧場裡,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呢?
鏡頭聚焦到一戶農莊家裡,農莊女主民子忙碌到很晚,才和七歲的兒子武志在屋裡用晚餐。
剛才還是晚風習習,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屋外一個陌生男子懇求在主人家屋檐下留宿。
陌生男子威武強壯的身材,肆意做些壞事,柔弱的母子倆怎能抵擋得住?
現實社會裡,會有人接納一個陌生人闖入自己的生活嗎?而且是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北海道牧場富有魔性,自帶強大的正能量,賦予這裡的牧民,開闊的胸懷、溫暖而堅強的心。
善良的民子不僅安排陌生男子的留宿,還提供了食物。
深夜,男子幫助民子一起助力母牛順利生産。
新生的小母牛,對于飽嘗艱辛的民子來說,是暴風雨過後天邊出現的那道彩虹;對于流浪男子田島耕作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好兆頭呢?
這世間有很多巧合,但在這神秘的巧合背後,隐藏着因果關系。
如果說暴風驟雨的天氣,是田島耕作求宿民子家的偶然條件,那麼,缺少勞動力的農戶、女主人的心善,就是田島耕作折返請求打工的必然條件。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民子是苦命的女人。早年和丈夫離開家鄉,來到北海道開創自己的牧場。正如北海道風雲突變的鬼天氣一般,兩年前丈夫病逝,艱辛生活嚴厲拷打着民子,就算再苦再累,她始終帶着年幼的兒子,堅守着這片牧場。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一個是浪迹天涯的流浪漢,一個是喪失家中頂梁柱的寡婦,在北海道牧場相遇了,冥冥之中會發生點什麼。
一個很有安全感的男人,總是給人有一種充滿依賴和信任的踏實感!
田島表面看起來陰沉、冷漠,但他猶如一股地下奔流的岩漿,内裡是熾熱的。
沉默寡言的田島低調、踏實。他每天早出晚歸,擠牛奶、清洗牛圈、放牛、耕田,這些農活在他手裡輕松得很,還主動承擔份外的活,圍栅欄、修門。
耕作不僅是幹活的好把式,拳腳功夫也了得。他修理了幾次騷擾民子的虻田,并用拳腳教訓了前來報複的虻田三兄弟。旁觀的武志看傻眼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該像耕作這樣的吧!
民子受傷住醫院後,耕作更是充當起家中頂梁柱的角色,把農活和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如父親般疼愛武志。民子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享受這久違的安全感。
武志放學回家後,總是黏着耕作要騎馬,小孩子的心事哪裡藏得住?兒子如此依戀耕作,民子看在眼裡,心裡自然明白。父愛如山,武志強烈地吸納耕作身上父愛般的氣息。
暗紅油亮的馬背上,一個精壯男子手勒缰繩,雙腿夾緊馬腹,在廣袤的原野上馳騁,夕陽的餘晖映照在男子矯健的身影裡,也蕩漾在民子的眼裡和心裡。
此時無聲勝有聲,看到這個唯美的長鏡頭,觀衆是否由衷感歎?
不得不承認,山田洋次鏡頭裡的愛情:沒有煽情和狗血,沒有裸露和刺激,幹淨而克制、沉靜而溫暖,散發着東方式的含蓄美。
夢裡尋它千百度,伊在燈火闌珊處。
民子的心被騎在馬背上的男子,深深折服了!他就是我尋找的男人,他就是武志依賴的父親,他就是風雨飄搖中的小船栖息的避風港!
時光流逝得很快,耕作初來北海道是乍暖還寒的春季,一轉眼,迎來了美麗的秋季。
藍藍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雲;碧綠無垠的原野上,勤勞的農民揮灑着汗珠;清澈的河水翻騰着肥美鮮活的魚兒;绯紅的夕陽映紅暮歸的老牛和馬背上的騎士……
這一幅幅壯美的北海道自然風光向觀衆撲面而來,不禁使人想起一首台灣民謠《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缤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鋤頭在肩上牧童的歌聲在蕩漾喔嗚喔喔他們唱還有一隻短笛隐約在吹響笑意寫在臉上哼一曲鄉居小唱任思緒在晚風中飛揚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風飄散遺忘在鄉間的小路上
北海道牧場秋收的美景,多麼令人神往!
淳樸勤勞的牧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互幫互助。牧民的生活有苦也有甜,秋收後還舉辦重大的賽馬和集市活動。
耕作賽馬完勝後,和民子母子倆一起逛集市,武志坐在耕作的肩頭,俨然是親密的父子倆。
民子為耕作買了新襯衣,耕作欣然換上。民子臉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兩人之間,早已将妙不可言的暧昧情愫明朗化。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觸動田島的心弦。一向不苟言笑的沉穩大叔,此刻心潮起伏,五味雜陳。
田島耕作也是一個苦命的人,父親早逝,妻子自缢,被逼無奈誤手殺了來逼債的人,以至于流落到北海道。
他在民子家幫工,初衷隻是為了填飽肚子。沒成想,打了半年工,他漸漸地愛上寬廣美麗的北海道牧場,愛上民風淳厚的牧民生活,更愛上可愛的小武志和堅韌溫良的民子。他在北海道牧場找到了生命的歸屬感。
耕作貿然闖入孤兒寡母的生活,娘兒倆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心懷戒心,到真誠接納耕作,把他當作自家人看待。
田島心靈漸漸放下沉重的包袱,陰郁的臉色舒展了許多。對于一個流浪漢來說,家的溫暖是他夢寐以求的,也是他的奢望。
雖然耕作期望永遠留在北海道,甚至期待加入民子家庭,但他是頭腦清醒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一個遙遠的美夢,他遲早會被逮捕歸案的 。
美好的日子總是稍縱即逝。
賽馬場上,出盡風頭的耕作被警察盯上了。耕作向民子吐露真相,民子心中雖早有覺察,但還是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
邂逅是雨夜,告别也是雨夜,偏偏産奶最多的母牛又生病了。民子幾乎失控了,情不自禁地貼近耕作的胸懷,聲淚俱下,極力挽留。
耕作對于垂手可得的愛情,克制而隐忍。暧昧的美好情愫,此時瓜熟蒂落,但他不忍心摘取。
含蓄内斂的耕作怎麼會直接說出“愛”這個字呢?他撇下女主人,轉向牛圈,一宿沒睡,協助獸醫救治母牛,用實際行動證明對民子的愛情。
第二天早上,武志無法相信耕作的真實身份,他一路跑,一路哭喊着,想攔住這個給予他父愛的男人,屋裡的民子掩面而泣,無情的警車呼嘯而去,把陷入悲傷、無助的母子倆抛棄得遠遠的。
這對可憐的孤兒寡母,剛剛嘗到一絲生活的甜美,再次遭受命運重錘。就像玩跳棋遊戲,正走着康莊大道,卻被一個黴運的骰子,折返回原來的羊腸小道。
觀衆的心被狠狠孽了一回,眼看着有情人難成眷屬,怎能不空歎息呢?
片尾,一列普快火車蜿蜒曲折,穿梭在一望無垠的雪野中。此時的耕作戴着手铐,被押解往服刑監獄。窗外的北海道牧場被無情的風雪籠罩着,肅穆而凄涼。
耕作無限感慨地注視着窗外景物,他的眼睛在搜尋着,積雪被風刮起,從牲畜棚、工具間、正屋方向呼嘯而過,空無人煙的場景帶給耕作無盡的悲傷。
當觀衆沉浸在酸楚、哀傷的情緒中難以解脫時,影片來了個情節大反轉。
牤田和民子一前一後上了車,兩人唱雙簧式的對白的,極為感人:
“太太,聽說你不養牛啦,到鎮上去工作了(對),聽說你跟你兒子要等你丈夫回來,那要等好多年,這是真的嗎(嗯),真了不起啊,生活上有沒有困難(有牤田先生照顧)”。
一旁的耕作聽着兩人的一問一答,淚水無聲地滑落,民子站起身,取出手帕遞給耕作,耕作用戴着手铐的手接過手帕,捂着臉,整個場境寂靜無聲。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你看,山田先抑後揚的情感處理手法,太玄妙了!觀衆被壓抑許久的情感瞬間爆發,人性的真、善、美得到升華,不由感歎:原來,這世間還有如此純美的愛情值得等待!
能拍出如此平淡舒緩、質樸真誠的電影,我想,山田洋次一定飽含悲憫之心,是個極溫柔、極深情的人。
高倉健、倍賞千惠子聯袂主演,兩位大明星珠聯璧合,松弛而不乏張力的表演,深沉中蘊含了震撼心靈的力量。
《遠山的呼喚》獲得當年日本映畫大賞的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劇本和最佳音樂獎。
北海道的大自然是嚴酷的,同樣也是生意盎然的。這是山田洋次繼《幸福的黃手帕》之後又一部以北海道為背景的影片。
北海道的根钏原野,沒有霓虹燈和摩天大樓,這個遠離現代文明的牧場沒有被現代文明所污染,也許,這裡就是山田洋次的“理想王國”吧!
也許,隻有北海道牧場,才能孕育出田島耕作和民子式的“理想人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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