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失去他的戀人,起初他會說:“請你回來吧”。此時他并沒有在寫詩。
然後,他繼續呼喚:“ 某某,回到我身邊吧。”
她沒有回來。
再過些日子,他将喃喃自語:“我的愛,我多麼想念你的笑聲,我多麼想看見你的眼睛。”
而後,他開始回想他們在一起的很多細節,并将它們用文字描述,比如:“記得那天傍晚,我們坐在海邊,遊人散後,沙灘上一片寂靜。月亮升起,我們不說話,聽海浪陣陣轟鳴。”
這時,他已經在寫詩。他不僅是在悲歎曾經的戀人,更是在失落中贊美、并重新獲得往昔的幸福。
撰文 | 三書
為了愛,我愛你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閑離别易銷魂。
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如果說每一首好詩都應該像最後一首詩,都應該凝聚着詩人最後的意志,那麼每一首好詩便都是哀歌。我們不是在快樂中,而是在痛苦中才能更清醒地感受生命,因而也才能唱出動人的歌。
晏殊一生富貴,享有極殊勝的人天福報。他的詞中沒有個人的羁旅愁歎,更無所謂懷才不遇。富貴如意之人,對生命的體驗就全都是快樂嗎,對人生就純粹隻是贊美嗎?如果是,那隻能意味着這個人沒有智慧,因為他看不到在有限的福報之外,還普遍存在着更大無常與生死。不論作為宰相還是詩人,晏殊的高貴,都不在他的富貴,而在于他有智慧,所以他的詞中有一種大悲。
所謂大悲,與個人的得失榮辱無關,而是,比如這首《浣溪沙》的第一句“一向年光有限身”。一向就是一晌,即一會兒。急景流年,不過片刻之間。有限身,不僅是說生命的長短是有限的,即時間對生命長度的限制,而且還暗含空間對生命的限制。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是時間;人不能一次同時踏入兩條河流,這是空間。一個人覺察到時間和空間對生命的限制,本身就是大智慧,由此将在心裡自然地生起大悲。
片刻光陰有限之身的人生,卻還有如此多的離别,更有很多離别還是“等閑”的。等閑離别,不妨這樣理解,即并非有什麼重大原因,比如戰争、死亡或别的不可抗力,也就是說這樣的離别不是必須的。但不知為什麼,人卻總要面臨這樣的離别,所以更添傷感。“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别易消魂”,這兩句詩實在極好,尋常道來卻驚心動魄。
下句“酒筵歌席莫辭頻”水到渠成,但我們也不要粗暴地以“及時行樂”等閑視之。“莫辭頻”是明知留不住仍欲再三挽留,也非挽留,隻是勉為流連。隻有看清了人生無常的真相,才會懂得每一個正在逝去的當下有多麼珍貴。
下片轉至别後。那人已經走了,留下“滿目山河空念遠”。如果說“我将以你我之間的山嶽、水流和城市來愛你”,這樣的現代詩也很美,但晏殊這句别是一種滋味。“空”的滋味。那人走了,世界空了。滿目山河,放眼望去一片荒涼,世界既大且空,且有重重阻隔的感覺。然而仍要情不自禁地念遠,結果也隻能是“空念遠”了。
千山萬水的阻隔之外,又有風雨飄搖的時間流逝,即“落花風雨更傷春”。那人走了,看不見了,春天也要走了。落花風雨與詞中人的心情互相呼應。
末句飄忽而出,如一個頓悟。“不如憐取眼前人”,此中深意亦非某些人所謂的“享受生活、超脫愁苦”,這種功利而陳腐的解讀,實在對不起晏殊的天才。超脫愁苦唯一的方法就是直面愁苦,享受生活的唯一途徑也是不逃避愁苦。逃避沒有用,現實總會睜大你的眼睛。
這一句為什麼是個頓悟?設想前兩句的情境,詞中人在為失落而哀歎……在哀歎中,他恍然:眼前人很快也将逝去,事實上每一刻都在成為過去。“不如”不是為了快樂而做的現實計算,而是因為愛和無常,不如将對那人的思念放在眼前人身上。正如法國詩人艾呂雅在《我愛你》詩中所寫:“為了愛,我愛你/為了對抗虛幻的世界,我愛你”。
朱耷山水圖
幾乎是同樣的一天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遺忘是不可能的。你想忘記的事,世界替你保存着。你想忘記的人,總是一再被帶回:被一個詞、一首歌、一個聲音、一種天氣……甚至那個人以缺席的方式,從未離開過你。
這首詞很像一個紀念日。本來決意要抓住當下的,所以有“一曲新詞酒一杯”。新詞就是當前的流行歌曲,像王昌齡那句“琵琶起舞換新聲”。新詞、新聲都指美妙的新曲子,本該叫人開懷的。然而,在王昌齡詩裡,詩人聽了之後,卻“總是關山舊别情”。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比對酒當歌更要高昂,但去年的天氣猝不及防地把他帶回。
“去年天氣舊亭台”,幾乎是同樣的一天,一切都在,除了那人不在。物是人非,人物俱非,哪個更好?離去的人,把這裡變成一座廢墟,供被留下的人憑吊、緬懷。
“夕陽西下幾時回”,有人不理解這一句,納悶:夕陽西下,不是明天就回來了嗎?貌似如此。但我們應該再問:明天的太陽是今天落下的太陽嗎?或許還可以這樣問:看見落日的人,他自己是否就是落日?
同樣,明年春天回到枝頭的花,還是去年那些花嗎?也許是,縱然是,但花開花落,又是跟着誰的口令?花既盛開,零落便讓人無奈。而這正是最吊詭的地方,如果沒有無常,如果花長開、人長在,那就不會動人情懷。美之所以為美,正在于美是短暫的,美終将凋零。
“無可奈何花落去”,在一首詩裡被唱出時,這種心情便已超越了哀歎,已變成在失落中的贊美。隻有在失去之後,人才會更強烈地感覺到之前的存在,而後開始滿懷深情地在失落中歌唱那幸福。
花既如此,再看燕子,“似曾相識燕歸來”。應該就是去年的燕子,但以無常觀之,也隻是似曾相識。燕子既是去年的燕子,又不是去年的燕子,因為燕子有一天也會死。對一個人的思念,也往往在似與不似之間。
最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孤獨的身影,徘徊在小園香徑,正在失去姓名與面容……
朱耷山水圖
寫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清平樂》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
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怅此情難寄。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鈎。
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這首《清平樂》唱出來一定很好聽,和晏殊的很多小令一樣。《珠玉詞》中,沒有長調慢詞,沒有遊山玩水,沒有交酬唱和。一百三十首小令,珠圓玉潤,婉麗可人。
好的歌詞都隐約在講一個故事。像夢一樣的故事,隻是些模糊的情節,或某個驚鴻一瞥,任讀者聽者夢遊其中,想象或回憶,編織出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
此詞從寫信開始。當然,任何開始都是前面的結束,故事其實沒有開始,也不會結束。既然如此,故事也可以從任何地方開始,或很多場景同時開始。
網絡時代,很少有人寫信了,不是不想寫,是寫信已變成一件很不自然的事。更無奈的可能還在于,即使寫了也無人可寄。“紅箋小字”,讀到這幾個字就覺得很美。如果能寫一封那樣的信,如果能收到那樣一封信,該有多好。
在紅色信箋上,以蠅頭小楷,綿綿傾訴平生心意。這樣寫成的一封信,應當寄給一雙美麗的眼睛。然而,它卻在寫信者的手中,冷卻成夢呓般的獨白。莫非所有的信都是獨白?那些轟轟烈烈,後來冷靜想想其實也就兩個人,或許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人。
雖說“鴻雁在雲魚在水”,但無法寄出的原因不是沒有可以傳書的魚雁,而是根本不知道那人在哪裡。沒有地址,無人接收。這種情境在今天已不存在,但寫信者在今天的情境裡可能更絕望,因為連“沒有地址”這類可供自我安慰的借口也失去了,因為他明明就在那兒,可你還是不可能寄給他。
“斜陽獨倚西樓”,又是落日,又當西樓。寄信人倚樓怅望遠方,詩人和我們怅望她(他)的怅望。“遙山恰對簾鈎”,不知倚樓人是否覺察,我們卻敏感到這個構圖的張力,也可以說這是詩人本能的鏡頭語言。遙山是被思念者消失的地方,簾鈎是等待其回來的地方。恰對,多麼偶然又必然的恰對啊。
人面從回憶中浮現,如同一朵水花,消隐于世界的漩渦。春天的綠波,在眼前依舊東流。綠波依舊東流,似有情,似無情,似希望,也似絕望。
朱耷山水圖
把痛苦吟成詩,你就會被治愈
晏殊在另一首《蝶戀花》詞中,寫了一個同構的故事:“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詞中已至秋天,處處彌漫着哀愁。羅幕也擋不住輕寒,那似曾相識的燕子,也雙雙飛走了。唯有明月,誰說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就是明月對失眠人的陪伴,與人共同跋涉過一個漫長的夜晚。
翌晨,回放昨夜西風,見碧樹成空,此時獨上高樓,自有一種孤絕。望盡天涯路,一夜之間,滄桑巨變,仿佛已過了百年。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論“三境界”時,将這幾句作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第一個境界,并說:“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先生的意思是,這幾句實在好,非大手筆不能道,但在本詞中,這幾句的意味卻未必是他想用以表述的境界。
我們讀一首詩,特别是古典詩詞,我們讀出了什麼,其中可能有令詩人驚喜的發現,也可能有為詩人所不許的。然而,這正是閱讀本身,這正是文字本身。作者已死,作品活在讀者身上。我們可以用文字做夢,進而不妨說,文字自己就會在我們身上做夢。
文字不是為了表達思想,文字比我們想得要神秘得多。山魯佐德靠講故事活了下去,也救了很多人的命。一個人隻要能講故事,就不會死。一個人隻要還有詞語,還能讀詩甚至寫詩,此人也将被治愈。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李永博
校對|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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