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
這段記載來自惜墨如金的《春秋》,素來講究“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居然破天荒地記載了一樁靈異事件。兩年之後,孔子與世長辭,相傳《春秋》自“獲麟”後的記載乃是弟子們代筆,而為《春秋》做注解的《公羊傳》和《谷梁傳》則停滞于當年,故而後人說《春秋》一書“絕筆于獲麟”,又稱《麟史》。
神獸降世,夫子失魂,這奇怪的因果關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先來看看典籍怎麼說的吧。
“絕筆于獲麟”事件始末基于正史的嚴肅性,我們姑且認為當時捕獲了一頭神獸,《公羊傳》随之對孔子的心路曆程展開了繪聲繪色的探讨。
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 ...曷為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公羊傳.哀公十四年》
公羊高解釋到:這件事過于怪異,麒麟原本“非中國之獸”,卻被一個卑賤的砍柴人所捕獲,出于對神獸的尊敬,孔子用貴族專用的“狩”字來形容之。
然而,在麒麟降世的“祥瑞”面前,孔子卻不停的掩面抽泣,涕淚沾身(反袂拭面涕沾袍),還神神叨叨的說“你究竟為誰而來?為誰而來”(孰為來哉)。
旁人不解,顔淵和子路(孔子最鐘愛的兩個弟子)去世時都沒這麼傷心過,您這次鬧得哪出呢?
▲君子不免冠:踐道而死的子路
孔子回答說,他們去世時我比誰都要難過,但那也許隻是天意,而麒麟的出現卻宣告了我的所堅持的“道”已經窮途末路(吾道窮矣),這世上還有比這更難過的事情嗎?
很奇怪的邏輯,不是嗎?
還原事件的真相雖然不知道到底逮到了什麼,但會被樵夫生擒的顯然不是什麼“神獸”,真相也許隻是打西邊跑來了一隻大家都沒見過的動物,然後被認定為麒麟而已,這在後世屢見不鮮。
▲鄭和從西洋帶回來的“麒麟”
後人都知道他是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和哲學家,但并不廣為人知的是,其唯一夠得上當下“原創”标準的作品竟然是這麼一本史書。當時的孔子正在埋頭于《春秋》的編纂,該書寄托了孔子的價值觀和對後世撥亂反正的期許,是一本有靈魂的史書。
恰恰因為此,身為作者需要一顆堅定地心髒:《春秋》真的能起到指引後人的作用嗎?為何我奔波一生,世道人心都越來越“不古”了呢?是我的教育害死了子路嗎?這些問題始終萦繞在孔子的心頭。
在遠古神話中,麒麟乃“麟、鳳、龜、龍”四神獸之後,是仁善的代言獸,大凡出世必有聖主降臨,無德之君必退而遠之。然而,此等“祥瑞”偏偏出現在“禮崩樂壞”的當下,被一個卑微之人生擒,孔子想不明白,轉而陷入了對“道”的深刻懷疑。
丘猶麟也!麟之出,因不遇明王而遭害;丘生不逢時,不遇明王,故吾道難行于世,而終至于窮矣!
顔淵和子路兩大愛徒的先行一步給了孔子很大的打擊,而年邁的他早已不具備當年的判斷力和意志力,于是這頭不合時宜的西貝貨“麒麟”成了壓垮孔子的最後一根稻草,進而引發了“丘猶麟也”的絕歎。
春秋戰國是華夏先民思想井噴的黃金時代,無數思想家參與了對理想社會的探讨,但跟老子“小國寡民”的避世不同,更迥異于法家的六親不認,孔子選擇了一條公竟渡河的改良方案。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
“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韓非子》
在孔子看來,越往前的東西越是美好,上古的堯舜禹都是不世出的賢王,而三代(夏商周)則是“郁郁乎文哉”的理想時代,值得後人去仿效。但韓非子和荀卿都對這個問題做了反向解釋,曆代也都充滿了質疑之聲,今人通過考古和考證,更發現傳說中的美好其實都充滿了血腥的殺戮。
▲傳說中的“禅讓”
韓非子們說的沒錯,“兵谏”還是“死谏”,是身為臣子的原則性問題,所以哪怕被打扮得再冠冕堂皇,也遮掩不了改朝換代中“人臣弑其君”的事實;而往近了看,孔子一心維護的東周王室,其開國之君周平王也有着弑父通番的劣迹,莫非“道”也要向既成事實低頭不成?
對于這些問題,孔子選擇了逃避,而後世門徒司馬遷則選擇性忽略了當年“二王并列”的那段曆史。
他們不說,不代表後人絕非一無所知,之所以孔子要掩耳盜鈴般精心打造完美的過去,在于試圖打造一個“你應該這麼做”的示範。
再回到現實,孔子選擇的理想人格模闆是齊桓管仲,但平心而論,二者“尊王攘夷”的初心還在于稱霸和強齊,這意味着孔子對現實做出了妥協,默認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合理性。
總之,孔子認為以下犯上的風氣必須到此為止了,他将“禮樂”視作良方,規勸各階層各司其職,各就其位。
▲周遊列國像
孔子為此奔波一生:當同齡人在玩泥巴時,他将禮樂實操當做過家家,17歲就成為魯國權貴的家庭禮儀教師;後來擔任一些文書、委吏和乘田之類等小吏,因表現出色而被送往周王室學習;42歲仕魯,從縣令一直幹到司寇(大法官),政績斐然;因為權貴的排擠,56歲開始周遊列國,14年後返鄉撰寫《春秋》。
▲孔子在衛國不惜走“夫人路線”拜見南子,還傳出了绯聞
但結果呢?或冷眼與嘲笑,或視為上賓實為吉祥物,或是權利鬥争的工具,孔子從未踏入過廟堂中央,收獲唯有名聲、尊敬和無心插柳的教育貢獻,想來是時代注定了他“堕河而死,将奈公何”的結局。
獲麟:禮樂的最後哀鳴有德無位的孔子終究對再三的禮樂降格無能為力,不得不直面“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社會現實,甚至預見了更為可怕的未來。
甲午,齊陳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齊,而請伐齊三。--《左傳.哀公十四年》
“獲麟”當年六月,齊候被田恒子所“弑”,這是“田氏代齊”的前奏,但他們根基尚淺,民心未附,倘若此時糾集諸侯出面幹涉的話必定可以鏟除之,齊國原有的秩序也可以得到維護。
于是乎,時年七十高齡的孔子在隆重的齋戒沐浴三天之後進宮觐見魯哀公,請求魯國發兵主持公道。魯哀公自然不敢接這個茬,但禁不住老人家三番五次地請求,就将事情甩給了執政的季孫氏,後者頗為果斷的一口回絕了。
究其根源,孔子無異在于緣木求魚,即将鸠占鵲巢的田氏和晉國六卿、魯之三桓實乃一丘之貉,當時大夫代替國君主政已是相當普遍,今天革掉田氏的命,說不定哪天姜齊就幹掉三桓當做還魯國人情了。
列國如同老東家一般紛紛陷入了階級逆襲的“小春秋”,魯國三桓甚至被家臣所控制,未來将發生什麼,甚至都不敢想象。“麒麟”的嗚咽在孔子聽來就成了禮樂的最後哀鳴,他終于丢下幻想,将《春秋》做了永久性停更的處理。
孔子在《中庸》中曾描繪過一個“書同文、車同軌、人同倫”的理想時代,卻不曾預想将其變為現實的竟然會是法家的忠實擁趸--秦始皇,所謂的“人同倫”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禮樂社會”,而是法家統治下毫無生趣的牢籠。
▲獨尊儒術
近百年後,一位同樣偉大的帝王又突然将儒家奉為官方顯學,進而登上了至高無上的精神神壇,那些在亂世中被人嗤之以鼻的夢呓随之成為了兩千多年以來文人們的圭臬。
倘若孔子泉下有知,又當作何感想呢?
結語:丘猶麟也!生亦逢時。颠沛流離半生卻看似一無所獲,後人或謂其生不逢時,更有甚者還操着特殊時代的調調,不時高呼其“打倒孔老二”的空頭口号。
但誰都必須承認:奉如圭臬如海瑞也好,裝模作樣如朱熹也罷,儒門思想乃是兩千多年來的主流價值觀,至今都在主導着中華民族的性情。而在這偉大精神力量的指引下,我們無數次渡過了被侵略、欺淩、甚至亡國滅種的危機,堅強地走到了現在。
可是,為什麼是孔子和儒家呢?
春秋是一個漸趨劣币驅逐良币的時代,泓水邊上高談仁義的宋襄公、納肝葬君的衛國大夫弘演、“士為知己者死”的豫讓... ...當這些禮樂的殘黨們逐漸退出舞台中央的時候,世人逐漸迷茫于現實,不知道何謂對錯。
孔子所做的,就是将禮樂的精神銘刻在了典籍之上。後人大可不必懷疑他的人品,那是對先人的不敬,更是對華夏文明的亵渎,《論語》和《中庸》裡的那些大道理唯有心思純淨隻能方能總結而成。
儒家之所以成其為儒家,在于創始人是公竟渡河的孔子。當世人都忙于争衡之時,孔子尋求現實改良而不得,轉而耕耘出一片精神沃土,其思想并非産自溫室裡的無病呻吟,而是有着逆流而上的執着,如此方能營造出冰冷制度外的人情溫暖,才能撐起兩千多年來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
故曰:不得志的孔子,其實是生逢其時的,他就是亂世中那頭孤獨的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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