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此相愛》
梁曉聲 著
貴州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我們如此相愛》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故事反映了人性的善良和真摯情感,通過人物命運變遷與生活曆程,表現了普通人對幸福生活的理解與守望。時光漫長,唯相愛可與之對抗。由《我們如此相愛》改編的電影《臘月雪》榮獲第十一屆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我們如此相愛
暮色蒼茫,太陽低挂在蒼黑色的樹梢。天穹淡藍而晦暝,大地如銀。在夕陽的映照下,厚厚的積雪閃耀着柔和的黃光。白桦的枝上,蹲着三五寒鴉,悄然無聲。雪的反光使它們眯縫起眼睛,無精打采地呆望白而廣袤的世界。
一串漸漸清晰的馬鈴聲打破了寂靜,烏鴉驟飛。雪爬犁緩緩地行駛,上面坐着李曉安和他患過精神病的妻子王秀娥,他們的兒子李欣背靠着一個大拎兜。駕爬犁的是李曉安的嶽父王全福。
李曉安看了秀娥一眼,見她在流淚。他握住她的手問:“怎麼了?”“我不住院。”秀娥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驚恐,又像一個孩子在撒嬌。李曉安又一次耐心地解釋:“也不是送你去住院啊。昨天晚上咱們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我回北京去看望我媽媽,她得癌症了。”“你騙我。咱倆結婚前說好的,你保證過不把我往精神病院裡送。”秀娥委屈地說。眼裡的淚,就快落下來。“媽,咱們真是去北京。”李欣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反正我就是不住院,我的病早好了。”秀娥撲入李曉安懷裡哭了,邊哭邊說:“我都六七年沒犯過病了,我一直聽你和兒子的話,叫我服藥,我就服藥……”她哽咽起來。“媽,我爸什麼時候騙過你呀!”李欣安慰母親。李曉安向兒子搖頭,從棉手套裡抽出一隻手,替秀娥抹淚。
王全福勒住馬,将鞭子往雪地上一插,離開爬犁,走到一邊,對李曉安說:“我跟你說幾句話。”李曉安輕輕推開秀娥,下了爬犁,走到王全福跟前。王全福瞅瞅爬犁上的秀娥,低聲說:“女婿,你要是後悔了,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爸,再也别跟我說這種話,行嗎?”李曉安難受。王全福明知他是決不會離開秀娥的,但總覺得對不住他,每掏心掏肺地說說,心裡就會舒坦些。可這次,他是真的放心不下。
突然,李欣大喊了一聲:“媽!”李曉安扭頭一看,見秀娥向來路跑回去,兒子在後面追。他愣了愣,也趕緊追。王全福長歎一聲,往地上一蹲,雙手抱着頭,看也不願看……
李曉安和兒子追到屋門口,氣喘籲籲。門大敞着,秀娥在挪被子,掀炕。炕下邊是五顔六色的手工紙,她一張張整理起那些手工紙來。兒子趕緊上前幫忙。
爬犁又行駛在雪原上了——不知誰的過錯,手工紙被刮飛了。爬犁漸漸駛遠,潔白的雪原上落下五顔六色的手工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列車從雪原上呼嘯而過。李曉安一家三口并坐一張三人座。兒子伏在靠窗的小台上,已酣然入睡;秀娥坐在中間,頭枕着李曉安的肩,還握着他一隻手;李曉安摟着秀娥,頭朝後仰,似睡非睡。
秀娥已經睡熟了,還發出微微的鼾聲。李曉安看着懷中安靜的秀娥,像一隻乖巧聽話的小貓。他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她的嘴角浮起一點笑意。她夢見什麼這麼開心呢?李曉安想。他也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将秀娥摟得更緊了,好像生怕她變成空氣,倏忽就不見了。這種恐懼一直都伴随着他。
那夜,在北大荒的家裡,他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沒了秀娥,一顆心又懸到了嗓子眼,趕緊叫醒嶽父嶽母和兒子,滿村找。夜很靜,他們的喊聲顯得悠長而凄涼。村裡一戶戶人家的窗子被喊亮了。很多人鑽出了溫暖的被窩,穿上厚厚的衣服出門幫他們尋找。喊聲越來越嘈雜,但仍聽不到秀娥的回應。
在吊杆式井口旁,出現了一個人影的坐姿,人們紛紛向井邊跑去。坐在井口旁的正是秀娥,她顯然是腳下一滑跌坐在那兒的,一隻手還握着一隻桶的桶梁,而另一隻桶卻滾在很遠的地方。扁擔被兩隻桶裡潑出的水凍在地上了,秀娥也被冰凍在地上。她的鬓發和睫毛結了霜,看來她已被凍住在井口旁很久了。
李欣跪下,将嘴湊向秀娥那隻被凍在桶梁上的手,大口大口地哈氣。李曉安揮斧砍冰,秀娥終于倒在李曉安懷裡。李曉安心疼地擦去她臉上的霜,喃喃地叫着:“秀娥!秀娥!……”
列車車廂裡,李曉安在自己的叫聲中醒了,坐在他們對面的三個人也被他的叫聲擾醒了,一齊看着他。李曉安歉意地笑着說:“對不起,做夢了。”他扭頭看妻子和兒子,他倆倒仍睡得很實。對面的三個人又都閉上了眼睛。李曉安輕輕站起,活動活動被秀娥枕麻木了的肩膀,之後伏在座椅靠背上,深情地看着妻子和兒子,心裡漾起一陣暖意。
晨曦透過列車車窗緩緩地漫延開來,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列車緩緩駛進北京站,透過車窗,李曉安看見郭鵬、裴春來、趙凱目不轉睛地盯着一節節從身邊經過的車廂,他們是李曉安當年的知青夥伴。李曉安激動地朝他們招手。
車停穩了,趙凱朝前指了指:“在那節車廂,我看見曉安了!”三人跑向趙凱所指的車廂……
一輛出租車駛入一條狹窄的胡同裡,老北京的青磚瓦房。車停在一處老舊的院門外。車門一開,李曉安第一個下來,望着院門,百感交集:他出生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也在這裡長大。雖然,母親已在信中告訴過他,這小小的院子又歸還在他家戶下了,李曉安卻還是有點兒不敢确信。
李曉安挽妻牽子步入小院,趙凱三人幫他拎着東西,緊随其後。李老太太直視着兒子,披着毛披肩從台階上踏下,李曉安迎上前,母子二人擁抱在一起。李老太太泣聲相問:“兒子,你又三年沒回來了,心裡已經沒有媽了是不是?”李曉安小聲地說:“媽,不是的。當着你孫子和你兒媳婦,不說這些話好嗎?”李老太太的目光這才望向孫子,摸了孫子的臉一下,勉強一笑:“李欣都長這麼高了。”李欣清脆地叫道:“奶奶好!”李老太太高興地答應着。李曉安轉向秀娥,輕聲說:“秀娥,叫媽。”秀娥漠然地叫了一聲:“媽。”
李老太太還是不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都别站院兒裡了,快進屋吧。”
吳阿姨出現在客廳門口,她是四川人,已經五十多歲了,是李老太太請來照顧自己的老阿姨。她笑臉盈盈地招呼:“茶沏好了,都請進屋喝茶吧。”
于是大家先後進了客廳。客廳挺寬敞。沙發、椅子、闆凳,能坐的都坐着人了。李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上,李曉安一家三口坐在長沙發上。李欣站起來,懂事地說:“奶奶您坐沙發吧。”李老太太笑着說:“奶奶腰有毛病,喜歡坐硬地方。”秀娥一直笑盈盈地望着李老太太,望得她很不自在。李欣沒再坐下,說:“奶奶我們給您帶了好些榛子。”他說着走到旅行包那兒,拉開,往外取一隻塑料袋。不料袋子開底了,“嘩啦”一聲,滿滿一袋榛子撒落在地,四處亂滾。李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不動,看着滿地的榛子,有些漠然地說:“唉,給我帶的什麼榛子呢,我哪兒有那麼好的牙口啊!”李曉安埋怨兒子:“你看你,不老老實實坐着,先往外掏東西幹什麼呢?”李欣不知所措,幾乎要哭了。趙凱打圓場:“别埋怨孩子,孩子第一次到北京也是心裡高興。”衆人幫着收起地上的榛子。秀娥卻對此情形視而不見似的。她笑微微地站起來,直視李老太太,一步步走過去。李老太太怯怯地說:“曉安,你……你看你媳婦……”李曉安擡頭困惑地喝住秀娥:“秀娥,你要幹什麼?”他想站起來,不料腳下踩着了幾個榛子,一滑,身子歪倒在地。他的手扶了一下桌子,桌上的一隻古舊花瓶被碰倒,滾落到地上,摔碎了。真是亂上加亂,衆人皆呆住了。大家屏氣凝神,都不說話,客廳裡一片安靜。秀娥卻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趁着衆人呆住那片刻,笑微微地走到了李老太太跟前。李老太太害怕地緊靠在椅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秀娥緩緩跪下去。
原來,李老太太對襟毛衣的一顆扣子扣錯位了。秀娥替她解開,重新扣好。扣完,還對她笑了笑。李老太太和衆人都暗舒一口氣。秀娥轉身若無其事地走回沙發坐下,東看西看起來。
一隻大白兔跑進來,秀娥柔和的目光轉向兔子,她高興地起身去捉。兔子在人腳之間竄來竄去,秀娥也在人們之間捉來捉去。人人都一聲不響地閃避着。兔子跑出去了。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口,擋住了也要跑出去的秀娥。她也是李曉安當年的知青夥伴,叫楊岚。兩個女人愣愣地對視了一眼。楊岚默默閃開,秀娥跑了出去。“岚子?”李曉安驚喜地喊道。楊岚望着李曉安摘下圍巾:“有事兒,不能到車站去接你,别見怪啊。”“哪能呢!”李曉安一團笑意地說。李老太太念叨着:“楊岚啊,你可有日子沒來了,我想你啊!”楊岚沖李老太太笑笑:“最近醫院裡可忙了。”她又問李曉安:“剛才那是秀娥吧?”李曉安點頭。楊岚坐下,輕描淡寫地說:“還那麼年輕,幾乎沒變。”趙凱道:“精神病人都不顯老,這是一種普遍的……”裴春來“噓!”了一聲,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秀娥回到屋裡來了,也不看别人,重新坐到自己坐的地方,盯着楊岚看。郭鵬問:“秀娥,還能認出她是誰嗎?”“能。”秀娥自信地點點頭。“誰?”秀娥肯定地:“楊岚。”之後又強調了一遍:“就是楊岚。”楊岚笑了:“秀娥,你兒子,可是我接生的啊!”裴春來驚歎道:“哎呀媽呀,她倆可十好幾年沒見了,秀娥這記性真不得了!”秀娥的目光從楊岚身上移開,仰臉望着屋頂,自言自語道:“我忘了誰也忘不了楊岚。她還愛過我曉安。曉安和我好了以後,她還哭……”她似乎陷入回憶。
李老太太突然高聲叫:“吳阿姨!”吳阿姨應聲出現在門口。李老太太吩咐:“你先把李欣帶到他們一家三口住的屋裡去。”吳阿姨向李欣招手,李欣懂事地起身離開了客廳。秀娥不望屋頂了,忽然又盯視着楊岚了,問道:“楊岚,那你現在還愛我曉安嗎?”衆人一時你看我,我看他,氣氛有些尴尬起來。李老太太闆着臉道:“曉安,你别讓她什麼都亂說行不行啊?”李曉安反問:“媽,這有什麼呢?”楊岚沖老太太一笑:“嬸兒,是沒什麼。”李曉安又說:“我都習慣了。”李老太太不高興了:“可我不習慣!也替人家楊岚……郭鵬,扶我回我屋,我要躺一會兒……”氣氛一時有些凝重,郭鵬默默扶着李老太太離開。秀娥望着楊岚再問:“你還愛我曉安嗎?”李曉安愠怒地說:“秀娥,你别太任性啊!”楊岚低頭輕聲說:“秀娥,想想,你說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秀娥果然扳着指頭想來想去,俄而說:“十五年前的事兒了!”楊岚笑笑:“那不就得了嗎?”秀娥有些恍然大悟:“得了就是,你不愛他了?”楊岚看看李曉安,點頭。秀娥再次起身,也将楊岚拽起,拽出了屋。李曉安、趙凱、裴春來三人一齊跨到窗前。院子裡,秀娥将楊岚拽到樹下,那兒有個洞口。秀娥蹲下,招呼楊岚也蹲下。秀娥小聲而神秘地問:“你猜洞裡有什麼?”楊岚明知故問:“小狗?”秀娥搖搖頭:“才不是,小狗挖洞嗎?”楊岚煞有介事地問:“那是什麼?”秀娥更加神秘地:“兔子!他們幾個,我誰也沒告訴!連曉安和兒子也沒告訴呢!”
楊岚怔怔地看着她。秀娥充滿希冀地說:“以後咱倆好,啊?除了曉安和兒子,我也得有個朋友啊是不是?”楊岚值得信賴地點頭,情不自禁地親了秀娥的臉腮一下。
李老太太在房間裡,看到窗外那一幕,輕輕歎了口氣。她惋惜地說:“是真的。”郭鵬一時沒明白她的話,低聲問:“伯母,您指什麼?”“那花瓶,最近才歸還回來的。你就跟曉安說是赝品,叫他别在意。”又歎了口氣,臉上寫滿了心痛。忽然傳來秀娥的聲音:“趙凱,不許說,不許說!”趙凱故意把聲音提高:“你當年沒當衆親過我?事實那抵賴得了嗎?哎呀哎呀,把我耳朵擰下來了!”李曉安輕輕地喝住她:“秀娥,别胡鬧了!”秀娥咯咯嘎嘎地笑起來。李老太太皺眉道:“郭鵬,你去跟他們說,讓他們小點兒聲,我心髒不好,聽不得這麼咯咯嘎嘎的。”
郭鵬他們吃完晚飯都走了,小院裡安靜下來。李曉安一家三口住的屋裡,兒子單獨睡一張臨時加的折疊床,李曉安夫妻睡在一張雙人木床上。
妻兒都已經睡熟了。李曉安輾轉難眠,他望着房間裡熟悉的一切,恍如夢寐。他仿佛從未離開過這間屋子,但聽着妻兒的鼾聲,又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得太久了。這是他和秀娥第一次睡在這裡,睡在這間他從小長到大的屋裡,心有說不出的滋味。他閉上眼睛,把妻子溫暖的身體攬在懷裡,思緒飛得很遠很遠……
作者:梁曉聲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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