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曆十才子”中,有韓翃這種大V,詩作一更新,士大夫争相轉發、皇帝關注點贊。也有的人,至今已經湮沒無聞。有的版本裡,詩人李益也名列其中,因為這個人的知名度實在不遜韓翃。
明代詩壇大佬王世貞認為:絕句李益為勝,韓翃次之。
明末清初的毛先舒評價:李益、韓翃足稱勁敵。
當時的唐朝人則把李益與李賀并稱,就是寫“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那位。
不過最讓他出名的,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他的傳奇經曆,被同時代的文人蔣防寫成了小說《霍小玉傳》。小說傳世的時候,李益還好好地當着官,個中滋味,套句知乎體:活着成為小說主角,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蔣防文采斐然,《霍小玉傳》寫得蕩氣回腸,記叙李益的這個故事,可謂文以事顯,事以文傳,一下子就把讀者帶到了中唐那個繁華瑰麗的長安城……
那時候李益才二十歲,已經中了進士。寓居長安,等待吏部的拔萃考試。李益門族清貴,雖然家道中落,但是才氣縱橫,時人推崇,遠大前程正在徐徐展開。
李益風流自賞,希望覓個佳偶,一直未能如願,由此結識了媒婆鮑十一娘。李益對她誠心拜托,厚禮相贈,她也很賣力地尋找。
某天,李益在房裡聽見急促的敲門聲,說是鮑十一娘到了。鮑十一娘哈哈笑着,邊走進來邊說:“又夢見古時候的美女蘇小小了嗎?現在有個下凡的仙女,不貪錢财,隻慕風流。才貌無雙,跟你十郎真是絕配!”李益驚喜得跳了起來,隻覺得身體輕飄飄,魂兒蕩悠悠,拉着鮑氏的手一邊拜一邊連聲感謝:“為你一生作奴,死也無妨!”接着詢問對方的具體情況。鮑氏詳細介紹說,那是以前霍王的愛女,字小玉。母親叫淨持,是霍王的婢女。霍王死後,兄弟們認為她出身卑賤,給點财産打發了出來。現在改姓鄭,一般人不知道她是王女。這個女子品貌出色,情調高雅,音樂詩書,無不精通。她也聽說過你李十郎的名聲,願意明天中午在家等候你的光臨。
鮑氏走後,李益馬上着手準備,讓仆人去向當官的堂兄借來了寶馬金辔。晚上,他更衣沐浴,修飾容貌。欣喜若狂,無法入眠。天剛蒙蒙亮,就戴上頭巾,舉着鏡子照了又照,擔心事情不成功。然後繞室徘徊,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急忙上馬趕去相會。
到了那裡,鮑氏領着淨持走下台階迎接,延請到屋内,對面坐下。淨持對李益說:“一向聽說李十郎人物風流,今日一見,儀容清秀,名不虛傳。我有個女兒,雖然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容貌不算醜陋,正是君子的良配。我決定讓她以後一直伺候您。”李益謝道:“鄙人平庸愚昧,不料能被看中。如蒙不棄,生死都感榮幸。”
說罷,淨持擺下酒宴,讓小玉出來相見。李益連忙行禮迎接,隻覺得一室之中,如有瓊林玉樹,互相映耀,她的眼波流轉,更是光彩照人。淨持讓小玉坐到身邊,對她說:“你平日裡喜歡吟哦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就是這位十郎的詩作。你終日想念,怎比得上當面一見?”小玉低着頭微微一笑,輕聲道:“見面不如聞名,才子怎麼不是相貌堂堂?”李益忙不叠地站起來拜了又拜:“小娘子愛才,鄙人重色。兩個愛好加在一起,才貌就兼備啦。”母女倆相視而笑。于是,雙方把酒言歡。席間李益又站起來,懇請小玉唱歌。小玉起初不肯,母親也催促她唱。小玉就妙轉歌喉唱了起來,真是歌聲清亮,曲調精妙。李益和小玉就此一見如故、兩情相悅。
氣氛雖然歡樂,小玉卻突然垂淚對李益說:“我流落風塵,自知配不上你。今天你愛我的容貌,但總有一天我會衰老,那時候就像女蘿失去了托身的樹木,像扇子到了秋天就被丢棄。”李益感歎道:“我的平生夢想,今日如願以償。粉身碎骨,絕不背棄。夫人怎麼說這種話?就讓我在白絹上訂立盟約吧!”于是小玉翻出了霍王家帶來的書箱筆硯,取來名貴的三尺白絹。李益是大才子,下筆成章,引山河作比喻,指日月表誠心,句句懇切,感人至深。寫完後,把盟約收藏在寶盒中。從此,情投意合的二人快樂地生活着,仿佛翡翠鳥在雲中比翼齊飛。
轉眼兩年過去了,李益拔萃考試登科,被任命為鄭縣的主簿(縣長辦公室主任)。四月份的時候,将去外地赴任,還要到東都洛陽向父母請安報喜,長安的親友,多來參加送别的宴會。在晚春初夏的景色裡,幹了杯中酒,賓客漸漸散了,離别的愁緒萦繞胸懷。
小玉對李益說:“您的才學、地位和名聲,衆人羨慕,願意聯姻的人也很多。況且您堂上有雙親,房中無正妻,這一去,必然會遇上好姻緣。盟約不過是空話,但我有個小小的願望,想就此告訴您,并永遠放在您的心裡,可願意聽嗎?”李益驚怪地說:“我做錯了什麼,讓你突然說這話?有什麼願望盡管告訴我,我一定認真地奉行。”
小玉說:“我的年齡剛滿十八,您也才二十二,距離您三十而立,還有八年。我願把一生的情愛全都奉獻,與您一起度過這八年。然後您再去聯姻名門望族,永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而我将會避世出家,落發為尼。平生的心願,到時候也就滿足了。”
李益感動地流下了眼淚:“我的誓言有如天上的太陽,生死不變。即使與你白頭偕老,尚且唯恐不夠,哪裡還敢三心二意?請你一定不要有疑慮,安心在家等着。八月裡,我必定會到鄭縣,然後派人來接你,相見之日并不遙遠。”
過了幾日,李益出發了。到任後十來天,便請假去洛陽省親。回到家,母親說,已經替他與表妹盧氏定親。面對嚴母,李益猶豫再三,終于沒敢推辭。然後去盧家按禮答謝,約定就在近期成婚。盧家是高門望族,男方的聘禮不能低于百萬。李益家中不富裕,必須向人借貸,所以他請假四處跋涉、遍尋親友,從秋天一直奔波到來年夏天。李益既然違背了盟約,并且早就過了與小玉約定的見面之期,索性不通消息,想要斷了小玉的期望。并且遠托親友,請他們不要走漏消息。
自從李益逾期,小玉多次打探音信,聽到的都是假話空話,一天一個樣。她四處求蔔問卦,心中充滿了憂慮怅恨,身子一天天地瘦弱下去。獨守空房一年以後,逐漸得了重病。雖然李益的書信斷絕,但是小玉的想念盼望并不改變。她用财物饋贈親友,托付他們打聽消息。由于頻繁地托人尋找,資财因此經常缺乏,不得不變賣衣服首飾。
有一次,她讓侍女出去變賣一支紫玉钗,有個老玉工看見了,辨認說:“這支钗是我做的啊,想當年,霍王的小女兒将到及笄之年,可以挽上發髻了,就命我制作了這支钗,并酬謝了一萬錢,我不曾忘記。你是什麼人,從哪裡得到這個?”侍女說:“我家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小女兒,家變人散,失身于人。丈夫去了東都洛陽,就再也沒有消息,因而抑郁成疾,已快兩年了。讓我變賣此物,換了錢去托人打聽音訊。”老玉工凄然流淚,說道:“貴人家兒女,時運不濟,竟然落到這個地步。我這把年紀來日無多,見了這種盛衰榮枯之事,怎能不傷感!”于是把侍女領到延光公主家裡,說了這些情況,公主也為此感歎良久,然後贈送了十二萬錢。
當時,李益聘下的盧氏女也在長安。李益湊足聘禮後,返回了鄭縣,臘月的時候,又請假來到長安準備成親。他暗地裡找了個僻靜的住處,盡量不讓人知道。他有個表弟崔生,為人忠厚,以前經常一起在小玉家裡聚會,喝酒暢談,親密無間。崔生每次得到李益的消息,都會告知小玉,小玉也經常贈禮緻謝,崔生很感激。這次李益回來,崔生如實告訴了小玉,小玉又怨又恨,歎道:“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事!”但還是到處求托親友,想方設法去請李益。
李益自知理虧,又知道小玉病重,慚愧羞恥之下,始終不肯前去。早出晚歸,盡量躲避。小玉日夜哭泣,寝食全廢,期望見上一面,竟然都不能實現。怨恨氣憤越來越深,病得卧床不起。這時候起,長安城裡漸漸有人知道此事。風流之士,都被小玉的多情所感動;豪俠之輩,都對李益的薄幸很憤怒。
到了踏青遊春的三月份,李益和五六個同伴去崇敬寺觀賞牡丹花,漫步回廊,吟和詩句。他的其中一個密友韋生,勸告說:“風光秀麗,草木榮華,可憐的小玉,卻隻能含冤守着空房。您這樣抛棄她,實在是太狠了,大丈夫的心性,不應如此,您該反躬自省啊。”正在好友歎息責備之際,有一位風度翩翩、衣飾精美的壯士,身穿黃衫,臂挾彈弓,帶着一個胡人僮仆,悄悄跟着聽他們說話。聽了一會,黃衫客走上前對李益作了一揖,說:“您莫非就是李十郎?我原籍山東,與皇室外戚聯姻。雖然缺乏文采,卻很欣賞俊傑。一向仰慕您的才名,常常希望能當面請教。今日幸會,親眼領略了您的風采。我的住所離此不遠,且有歌舞娛樂。還有八九個美女,十幾匹駿馬,任憑您挑選。請您務必賞光作客。”李益他們驚歎不已,于是騎馬和黃衫客同行。他們很快轉過幾條街,已經接近了小玉的家。李益心虛,不願往前,推說有事就想撥轉馬頭。黃衫客說:“我家就在咫尺之間,怎麼忍心棄之不顧?”就強行牽着李益的馬繼續前行。推拉之間,已經到了小玉家。李益神情恍惚,揚鞭催馬想回去,黃衫客叫人把他挾持下來,迅速推進小玉家的大門,馬上把門反鎖,大聲喊道:“李十郎來了!”裡面小玉一家人又驚又喜的聲音,頓時傳到了門外。
小玉病得很重,平時纏綿病榻,轉身都需要别人幫助。聽到李益來了,忽然自己起床,并且更衣走出來,如有神助。
她面對李益,怒目凝視,一言不發。久病的體質,嬌柔的身姿,仿佛弱不禁風。幾次不勝悲苦地以袖掩面,又放下手看着李益。觸景傷懷,身邊的人都忍不住唏噓。
過了一會,有仆人從門外端進來幾十盤酒菜。大家很奇怪,詢問原委,原來都是黃衫客安排的。酒席陳設已畢,彼此并排坐下。
小玉側身轉過臉,斜視李益良久,然後舉起一杯酒澆到地上,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顔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绮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緻。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說着,伸出左手握住李益的胳膊,把酒杯扔到地上,放聲痛哭幾聲便立時氣絕。小玉的母親急忙抱起她放到李益懷中,讓他呼喚,但是終于沒有蘇醒過來。
李益為她戴孝,通宵達旦哀哭不止。
一個月後,李益與盧氏女完婚。有時候睹物傷情,郁郁不樂。他對妻子經常無端猜忌,懷疑對方不忠誠。先是嫌惡責罵,後來發展成家暴,如狼似虎地虐待妻子,最後訴訟到官府,雙方離異。盧氏離開後,他對侍姬也是橫加妒忌,竟有因此而被他殺死的。他曾對寵姬營十一娘說:“我曾在某地得到某個侍姬,她犯了某事,被我用某法殺了。”每天都說這番話,想讓營氏懼怕,以肅清家門。甚至外出時用澡盆把營氏罩着,周圍加封,回家仔細驗看後才打開。李益還藏有一把短劍,非常鋒利,威脅侍婢們說:“這把劍是名鐵所鑄,專砍有罪者的腦袋!”他對所有的女人都要猜忌,以緻娶妻三次,都跟盧氏女一樣的結果。
霍小玉的故事落幕了。作為一名歌姬,卻不慕财帛,愛才重情,生死以之,也算難得。但是身為才子,李益還要做很大的事,求很高的官,走很遠的路,寫很美的詩。情途雖然坎坷,仕途不妨努力,李益在墓地和心裡埋葬了小玉,繼續向着遠方前行。
鄭縣主簿的官職任滿後,李益不辭辛苦,跋山涉水到達西部前線,在鳳翔節度使帳下任職,親身參與了郭子儀等名将指揮的軍事行動,并開始了自己的邊塞詩創作生涯。節度使病故後,他回到内地。過了兩年,再次西行,到了抗擊異族侵略的前線城市靈州(又稱受降城),供職于朔方節度使幕府。這時期,他的詩歌造詣再攀新高,寫下了許多情景交融的名篇。
大軍出塞,嚴冬行軍,有遼遠悲涼的《從軍北征》: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碛裡征人三十萬,一時回向月明看。海風:青海湖的風。
行路難:曲調名。
碛(qì):沙漠。
憑城遠眺,千裡懷鄉,有雄壯悲切的《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安邊定遠,壯志淩雲,有風骨铮铮的《塞下曲》:
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伏波将軍馬援誓要馬革裹屍歸來,定遠侯班超何必生還玉門關。莫讓一個敵人的車輪回到沙漠瀚海裡的洞穴,堅守這裡,像薛仁貴那樣一箭定天山!
這些詩歌,媲美盛唐高手,不愧才子本色。除了這些氣勢如虹的雄句,李益的詩歌還有精緻婉轉的一面,像這首著名的閨怨詩《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瞿(qú)塘賈(gǔ):長江三峽一帶做買賣的商人。
潮有信:潮水漲落有定時。
兒:古時讀“倪”,與“期”押韻。
除此之外,山水詩、送别詩、宮怨詩……李益信手拈來,多有佳作。
李益在靈州呆了兩年,回到了内地。過了幾年,官運不佳,又跑到北方前線,依附幽州節度使。在那裡,想着自己屢屢不能在中樞任職,大志難伸,心生哀怨,寫下了“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的賭氣話。這是個嚴重的政治問題。中唐開始,藩鎮權重,對朝廷陽奉陰違。李益的這句詩,獻媚節度使,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傾向錯誤、态度惡劣。
李益才名遠播,終于上達天聽。憲宗皇帝把他召回朝廷任職。朝陽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的牢騷“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被舉報,皇帝把他的正職一摞到底,帶個官銜閑居。憲宗到底愛才,敲打了李益一番,後來還是啟用,但是一直在中級職位上兜兜轉轉,沒有擠進達官顯貴的序列。
李益到了老年的時候,他的門生以七十多歲的年齡從宰相的位子上退下來。看門生,比自己,李益感歎道:“這還是我選拔的進士啊!”直到他退休,朝廷才給了一個正部級“禮部尚書”的虛銜,讓這個老資格的才子體面回家。
李益才氣縱橫,科舉得意,官場新銳,簡在帝心,再加上三赴邊塞攢軍功,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為什麼仕途不暢、屢遭挫折?答案在正史裡。
《舊唐書》記載:李益擅長詩歌,每作一篇,宮廷樂師不惜花錢求取。詩歌描繪的景象,被人畫成屏風。“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天下傳唱。但他有心理疾病,猜忌妻妾,手段殘酷,甚至有“關門撒灰,防備外人”的奇聞,被世人诟病。以至于當時的人們,把妒忌的毛病稱為“李益疾”。所以,他一直得不到重用,而他的同輩都官居顯位。
李益到底沒能把小玉徹底埋葬,她的陰影籠罩了李益終生。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一次次午夜夢回,會不會“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推開窗,遙望耿耿星河,會不會依稀看見那個柔弱而又執拗的小小歌姬?
李益八十多歲,卒。在唐代詩人中,可以算是很長壽了,但未必是命運的眷顧。上天有時候讓一個人活得很久很久,是要讓他備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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