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大刀,他鐵臂虬須,因為過于用力,上臂的肌肉也鼓脹起來。
死囚深吸一口氣,低眉順目地垂下頭顱,昔日裡他有多風光,此刻就有多神傷。
行刑官喝出“斬立決”的聲音;犯由牌投擲到地上的聲音;一口老酒,啐到鬼頭刀上,酒碗就地摔碎的聲音。
所有的聲音次第發出,所有的聲音,都不及一個破空之聲。
有一團黑影,裹挾着風聲,似萬鈞的雷霆,咔的一下,被擊出。
前一秒還在空中旋轉,後一秒已經斬至劊子手的脖頸。
那團黑影,就像是黑色的旋風。
不錯,擊出這那團黑影之人,正是黑旋風李逵。
李逵先下手後,人群裡也鼓噪起來,隐藏在人群中的衆好漢,抽刀,殺敵,一氣呵成。
鮮血綻開,殺人的欲望也綻開。
他們要劫法場,救兄弟。
兄弟名曰宋江,此刻他被緊緊地綁住,身體一點也動彈不得。
宋江緊閉起雙眼,他在等待着一個痛快:冰涼的刀鋒,接觸到他的脖子,利落地斬下。
臨近死亡的時刻,人類的感覺總是分外敏感。宋江甚至能感受到,鬼頭大刀被舉起,帶動的飒飒風聲。
他的脖子不自主的痙攣,仿佛在迎接那一抹涼意。
滾燙的液體,一滴滴砸向宋江的脖頸。随後,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鑽進他的鼻孔。
劊子手已經躺在他的身邊。
宋江忽然睜開眼睛:他看見了自己的兄弟,他們拿着武器,血染衣袍,他們的眼裡,充盈着猩紅的血色。
就像是一群狼。
大宋的士兵,在他們面前不堪一擊。
以上的情節,取自張涵予版《水浒傳》第四十集,梁山好漢劫法場。
配合雄壯緊湊的BGM,打鬥的間隙,交叉進行着特寫和慢鏡頭,看完那個片段,老談隻有一個感覺:燃!
故事推動到這裡,《水浒傳》原書,作了一首詩歌,總結江州大案的前因後果。
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實事求是地說,小說裡叙事類的詩歌,往往沒有藝術性可言。他們存在的目的,也隻是為了少費一點筆墨,免得啰嗦罷了。
通過一首詩,總結了江州大案;江州大案能夠發生,恰好也是因為一首詩。
江州之所以成名,正如字面的意思,的确是因為一條江。
浔陽江是滋養這方水土的江河,她更是一條承載着文化的江水。孟浩然曾經寫下:
挂席幾千裡,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陽郭,始見香爐峰。
白居易也曾在浔陽江頭夜送客。
浔陽樓因此成為一座文化名樓,這三個字是蘇東坡所題,白居易也專門寫過《題浔陽樓》。
信步走近酒樓,又能看見一副對聯:“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
試問,哪一個風流才子,或者附庸風雅之人,路過這裡,不想上樓喝杯水酒呢?
店家很會做生意,二樓特意留下一面白牆,文人墨客登高樓,喝美酒,還可以即興作幾首歪詩。
宋江徐徐上樓,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自醉。
喝醉了就會胡思亂想,想多了便要作詩。
宋江本是小小的學吏,用他自己的話講:“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他能有多大的學問,又能寫下怎樣妙筆生花的詩篇?
諸位且拜讀他的“大作”——《西江月》: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浔陽江口!
私以為,宋江所作《西江月》,遠不如前一首,總結劇情的詩歌。
那首詩裡,有對渺渺江水的白描,有千古恨與百重愁的掙紮。反觀宋江之詩,簡直就是開口即來的打油詩。
老談還覺得,哪怕這幾句叙平生的詩文,他寫得也很不實在。
末兩句中,宋江說道:“他年若得報冤仇”。讀過《水浒傳》的都知道,宋江因為殺害閻婆惜而被流放。
不管閻婆惜如何該死,他們總有夫妻的名分,宋江謀害妻妾,總是既定事實。
犯有殺人之罪,隻判了個流放的罪名,何冤之有?
服刑期間,尚且能下館子喝酒吟詩,何冤之有?
宋江的氣性很大,叫嚣着要血染浔陽江。江州的百姓,又有多大的罪過?
更可怕的是,他最終的确也做到了。别人姑且不說,光李逵害死的軍民百姓就“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傾翻的,不計其數。”
筆者實在不明白,宋江寫這兩句詩文的用意何在。
金聖歎評論《水浒傳》時,也曾說道:“寫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陽江上也。”
宋江覺得還不過瘾,狂蕩起來,手舞足蹈,爾後又提筆續了四句: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
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後續的詩歌,可以算是《西江月》的升級版,文采稍佳,卻也更狂更傲。
寫罷幾句歪詩,宋江也便醉了。《水浒》原文裡寫道:“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
臨走的時候,已是伶仃大醉,宋江卻不忘付賬,多餘的飯錢,還打賞給酒保。
宋江醉中尚能屈己下人,其久假成性的形象,霎時躍然紙上。
每每看書到這裡,筆者多少都有些困惑。《水浒傳》是才子書,凡寫得貌似不合理處,皆有無盡的深意。
困惑之處在哪裡,諸位且聽老談娓娓道來。
宋江在續寫的詩歌中說道:“敢笑黃巢不丈夫。”黃巢是何等人物,為何宋江單拿出黃巢來說事兒?
放下《水浒傳》,拿起新舊唐書,通讀《黃巢列傳》,讀者便會有豁然開朗之感。
“黃巢,曹州冤句人,世鬻鹽,富于赀。”
曹州冤句,今天的山東菏澤西南;宋江的家鄉在郓城,也是菏澤治下的一個縣城。
黃巢的性格又是怎樣?《新唐書》中的原文是:“善擊劍騎射,稍通書記,辯給,喜養亡命。”
黃巢粗通文字,善于騎射,能言善辯,喜歡豢養亡命之徒。
史書中寥寥數語,一個樂善好施,且有任俠之氣的人物,便也呼之欲出。
把他放進《水浒傳》裡,替換掉宋三郎,也毫無違和感。
施耐庵在創作《水浒傳》時,是否借鑒參考了黃巢的形象,我們不得而知,但就算是借鑒了,也不足為奇。
我們是研究唐詩宋詞的公衆号,不妨再看看黃巢所寫的詩歌。
宋代文人張端義所撰的《貴耳集》中,記載了一則轶事。
黃巢五六歲的時候,和父親,爺爺共同以菊花為題寫對聯。爺爺思慮尚未成形,小黃巢即脫口而出道:“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
爺爺覺得黃巢才思敏捷,又讓他作詩。黃巢賦詩曰:
飒飒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諸位可以比較一下,黃巢五歲時做得的詩歌,和宋江“三旬之上”,寫就的詩文,孰優孰劣。
老談還沒有祭出那首霸氣十足的“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拿黃巢成年的詩作去PK宋江,有點欺負人的意思。
至于,黃巢自号“沖天大将軍”,攻下長安城,把大唐王朝攪動的天翻地覆,其壯懷激烈的成就,又豈是宋江可以比拟的。
俗語有雲,“酒後吐真言”。酒後既能說實話,也好說狂話。宋江所謂“敢笑黃巢不丈夫”,到底是狂話,還是真心話?
江州知府認為宋江寫的是真心話,他也便有了牢獄之災。
諸位繼續看《水浒傳》,如果他真是以黃巢為楷模,宋江日後還招哪門子安,替大宋打什麼方臘?
江州之案,極有可能是一樁冤假錯案。
這也便是老談的困惑。《水浒傳》記錄這一段故事,到底是有何深意。宋江寫作《西江月》,到底又為了什麼。
筆者的理解是,諸位包括江州的官吏,可能會錯了宋公明的意。
宋江寫的其實是一首盡忠之詩,他所謂之“敢笑黃巢不丈夫”,是因為宋江覺得,黃巢既有擔當又有能力,卻不思報效朝廷,絕非大丈夫所為。
無奈他的文筆實在有限,害得大家覺得他寫的是反詩,害得梁山好漢,豁出性命去救他。
至于宋江所寫的《西江月》,也隻是個牢騷之作。他半生坎坷,功名全無,而今還落得身陷囹圄的局面,所有這些,都是拜閻婆惜所賜。
宋江發起狠來,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血染浔陽江口”,也便可以理解了。
各位家長教小朋友讀詩的時候,可一定不要忘記舉宋江的例子。不好好讀書,連意思都表達不清,容易引起誤會。
别人寫詩要錢,他宋公明寫詩要命啊。
如前文所述,據筆者分析,宋江這個角色可能脫胎自黃巢。
關于黃巢此人,還有無盡的故事,且聽下回分解。但施耐庵作《水浒傳》,對黃巢,對大唐似乎皆有所思念。
譬如說,《水浒傳》裡大書特書的武松,本就是個無法無天之人,盛唐有個女皇帝,她恰好也姓武。
武松打過虎,打虎的地方在陽谷縣。唐末的巨寇黃巢,最後兵敗自刎的地方,叫虎狼谷。
巧合耶?故意為之耶?筆者也不敢妄下結論,且聽諸位高賢之語。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别無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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