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婵娟
在《本事詩》裡讀到一個小故事,說的是唐朝開元年間,幽州有一個小軍官姓張,他娶妻孔氏,婚後生了五個孩子,妻子不幸去世。
張姓軍官又續娶了一個妻子李氏,李氏兇狠蠻橫殘暴,經常虐待前妻孔氏留下的五個孩子,動辄用鞭子抽打幼小的孩子們。
五個孩子不堪忍受這樣的折磨,結伴到母親孔氏的墳墓上痛哭,孔氏聽着孩子們令人心碎的哭聲,從墳墓中走了出來,撫摸着無人求告的孩子,痛哭流涕了很久,然後掏出一塊白布巾,在上面題寫了三首詩,送給她陰陽相隔的丈夫。
五個孩子将亡母寫着三首詩的白布巾交給了父親,張姓軍官看着孔氏題寫的詩放聲痛哭,并且将這件事情上報給了府衙的長官。長官命人痛打了李氏一百杖,并且将李氏流放到嶺南,張姓軍官也被免職。
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
死生今有隔,相見永無因。
匣裡殘妝粉,留将與後人。
黃泉無用處,恨作冢中塵。
有意懷男女,無情亦任君。
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
——唐·孔氏《贈夫詩三首》
無法怨恨昔日的恩愛夫妻成為陰陽相隔的故人,每每掩面流涕濕透了手巾。今天生死分離,再也沒有機會相見。舊妝奁裡的胭脂水粉,都留給後來的人吧。身赴黃泉,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一切的憂思想念全部化作了冢中的塵土。我身在幽冥也時刻放心不下孤苦無依的孩子,對他們無情也隻能聽憑你的決定。你不會知道這個故人是怎樣的心碎,且看凄涼的月色,夜夜照着荒郊野外的一座孤墳。
這故事如千年後的《聊齋》般充滿神鬼哀怨的氣息,在孟棨的記錄裡,一個柔弱母親對孩子們的深愛使她沖破了冰冷墳墓的束縛。凄涼月色映照下的孤墳,五個孩子不堪後母虐待的悲慘哭聲,讓怎樣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卒聞。已成鬼魂的母親破冢而出,摩挲撫慰着鞭痕累累淚流滿面的孩子,悲恸良久。
這世間,總常見新人笑,總不聞舊人哭。這世間總有生離死别,總有肝腸寸斷,總有無法閉眼的牽挂和擔憂。她的心肝,她的骨血,受盡虐待以後,隻能相攜着來到這個冰冷的土堆上痛哭,一聲聲拍打墳墓,一聲聲呼喚阿母。
世間自有世間的法則,母親是溫柔的魂靈,她沒有青面獠牙,殺不死悍怒狠戾的潑婦。
她掏出沾滿淚痕的白布巾,在上面題詩三首贈給舊日的丈夫,連怨恨也來得這樣凄楚。“無情亦任君”。五個孩子嗷嗷啼哭,哭聲中掠過多少花好月圓,多少承歡膝下,多少甜蜜幸福。時間的翻雲覆雨手将過往所有全部都打碎,人世滄桑隔斷你我,你有了嬌寵的妻,午夜夢回,可曾有一縷思緒,因為念及舊日恩情厚待我和你的五個子女,郎君啊,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
無論作者多麼想要懲惡揚善,無論逝去的母親如何不忍年幼孩子的泣血哭喊,冰冷墳墓下的亡人也無法破土而出,再次摩挲一下幼子的頭頂,再次将孩子們摟入懷中,一一吻去他們面上的淚痕。
這個後人傳說裡姓孔的女子,她令人痛斷肝腸的詩篇隻會寫于生前。也許是香消玉殒的時刻,自知去後,年幼失恃的孩子無人照顧疼愛,面對他們即将到來的未知命運,她隻能将全部希望寄予一個“不做負心人”的父親。
後世的諺語裡說:神不能無處不在,所以他創造了母親。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卻仍要掙紮着留下一二墨迹,在将來字字泣血地哀求:有意懷男女,無情亦任君。
男人的鐵石心腸和府衙長官的雷霆手段都被這位柔弱、智慧的母親擊碎,“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她凄涼的絕唱響徹千年,意外成為一個祭奠亡妻的唯美意象。
後世裡,東坡居士賺盡眼淚的千古悼文,“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與這薄命女子的律詩一脈相承。令人歎息的是,東坡居士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而她字字句句,怎樣哀婉纏綿,不過是為了給失去母親的孩子謀一條道路,叫做幸福安康。
孟郊有一首詩,寫母愛從來無法超越,他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唐·孟郊《遊子吟》
想來他也沒有用什麼驚天動地的詞語,這天下,點一盞昏黃油燈為遠行兒女縫補衣服的母親比比皆是。因為比比皆是,因為熟悉,因為你我他大家的母親皆是如此,這詩句吟出,母親便如在眼前。東野先生寫了全天下所有子女内心的感悟,也寫了全天下所有母親的擔憂和付出,他這詩句定然不朽。
因為孔姓女子的詩文,想到白居易的一篇《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無光哭聲苦。
關西骠騎大将軍,去年破虜新策勳。
敕賜金錢兩百萬,洛陽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
迎新棄舊未足悲,悲在君家留兩兒。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
以汝夫婦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離。
不如林中烏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
應是園中桃李樹,花落随風子在枝。
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
但願将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于汝。
——唐·白居易《母别子》
這大将軍為國立下戰功,加官進爵,但不妨礙他是個渣男且一渣到底。“新人迎來舊人棄”,詩文中的妻子被春風得意的高官丈夫無情抛棄,仍“迎新棄舊未足悲”,她隻悲在君家留下的兩個幼兒,“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古話總是說:癡情女子負心漢。當她已不在乎是否被辜負後,催斷她肝腸的,是從今往後與之生别離的孩子。
吾鄉有句俗語,甯死當官的爹,不死讨飯的娘。想來從古到今,都是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不知道孔氏女被明月映照的孤墳是否還依然靜默在開元盛世的山的那一邊,而白香山詩文裡被抛棄的紅顔,她後來有沒有再見過那兩個年幼的孩子一面。
我們被那些柔軟的,深沉的故事與情感所打動,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們不能沒有母親,我們永遠愛着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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