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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講故事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8-19 09:13:08

守村人講故事(蘆叟專欄對門)1

文|蘆叟 編輯|燕子 圖片|網絡

一條東西大街橫穿金滿樓村,村人傍街而居。正對門有兩戶人家,一家姓金,另一家還姓金。路南的戶主叫金貴,路北的戶主叫金良。金貴歲數小而輩大,金良歲數大卻輩小。兩家都有早起的習慣,大門每天幾乎同時打開。總見金良恭恭敬敬地先打招呼:“貴爺起得早哇!”金貴也總是雙手抱拳:“嗨嗨!爺們兒也不晚啊!”

金良少時讀私塾,大了教私塾,直到不興“之乎者也”這一套了,便懸壺岐黃,做起了杏林中人。

金良行醫有兩大招:擅除惡瘡,奇于正骨。要說他正骨有多奇,那年有位老财主不知咋的臂膀脫了臼——俗稱“掉膀子”,便坐着牛車到他門上求醫。金良正好與人在門口說話,問知來意,便去車旁扶老财主下車,扶下車後,金良對财主說:“看你沒什麼毛病啊?”老财主聽完,頗為詫異:“這是咋說呢?”金良說:“那你動彈動彈你的臂膀吧!”老财主便試着擺動了下臂膀,稍後又擡起,繼而又掄了個圓:“——咦!這家夥,不疼了!能動了!好了!”

此時的老财主擡起那隻原來脫了臼的胳膊,用手擓[kuǎi]着頭皮說:“明明是掉了膀子嘛!咋一經你的手就跟沒事似的了?你真是個神人哪!”

老财主千恩萬謝地走了,有人問金良,你是咋跟人鼓搗好的?金良笑說,湊他下車的勁,一拉一推就複了位。

又一次,一個遠道的農戶,麥收時從拉麥個子的大車上摔下來,不能動彈,連大氣都不敢喘,稍一動動,便疼得滿頭大汗,聞名來找金良醫治。

金良用手指觸摸着傷者的傷處,然後伸出兩手指:“斷了兩根肋骨!”說完洗了手,沏了茶,端坐圈椅,一杯,兩杯,一杯又一杯……反正沒急的意思。病人心裡着急,又不能催;陪病人的人也急,隻好一袋又一袋地巴嗒着老旱煙….

終于,金良起身了,起身沒走向病人,而是去了院裡;去了院裡沒幹别的,卻在院裡掐了根草莖進了屋。這回是近了病人,并對病人說:“我看你的鼻眼裡好像有點啥。”一句話把病人與陪人說愣怔了:怎麼放着肋骨斷了不看,卻看起鼻眼來了?那鼻眼不疼不癢,分明好好的嘛!正遲疑間,金良己把鼻梁捏住,草莖已捅進鼻眼…..啊嚏!啊嚏!…..病人連打了幾個大噴嚏,随後便是一連聲的“哎喲喲!”汗與眼淚就出來了。

金良在臉盆裡洗了手,複又坐下喝茶,一杯又一杯…..這回陪人耐不了,臉上開成了一朵花說:“先生,這病…..”金良端着水,點了點頭說:“好了!”“好了?”病人眨巴着兩眼說。“好了!回家後靜養一月,該幹啥幹啥就是了!”

一個月過後,那家送來一塊匾,上寫:華佗再世,妙手回春!

後有人請教此例醫法,金良說:“肋骨斷裂,難以外力複位,隻可内力,内力何來?内氣鼓而作力乃可。如讓病人自行鼓氣,病人會因痛而拒。所以草莖搔鼻,必作噴嚏,氣大而力足,斷茬複位,然後靜待結痂自愈即可!”衆人無不稱其醫術如神!

路南的金貴是個很會過的莊稼狠子—-猛人。要問他有多會過?一天大早上,有人見金貴驚兔子似的往家竄,就問:“家裡着火了?”金貴不答。又問:“家裡遭賊了?”還是不答。知情人說:“那是金貴要拉屎,知道附近沒他的地,他不往家竄,還能肥水流給别人田?”

金貴的爹娘過壽辰,金貴隻蒸兩個大白馍,爹一個,娘一個。

金貴一個鹹雞蛋能吃三天。蛋頂敲個洞,不是用筷子掏着吃,而是用秫稭蔑子挑着吃。

金貴一棵青蔥能下三頓飯。鍋貼黑餅分兩半夾着蔥,快吃到蔥頭時,便扯住蔥尾往下拽,一個餅子下肚了,蔥棵還沒吃兩口。

要說這個莊稼狠子有多狠?大熱天睡覺他不用蚊帳。有人問:“不咬得慌嗎?”金貴說:“累極了,自然睡得着;咬極了,自然醒得早。蚊子就是打鳴雞呀!有蚊帳怪舒服,呼呼一覺大天明,那還了得?不過日子啦?”

這麼會過,這麼狠的勁,解放前的那幾年,金貴已置了四十多畝地,養了兩頭老黃牛,還紮了一挂大車。金貴領着兩個兒子,早起晚睡忙地裡,女人們在家,刷鍋燎竈,紡花織布,養豬喂雞。就連他那七八歲的長孫,割草放羊,行馌送漿,也難得半點悠閑時光。村人都說金貴家個個力大無窮,能熬死牛!金貴總說:“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人勤地不懶,黃土能生金。”

路北的金良家當時也趁個四十多畝的土地,卻不躬耕,都租給了佃戶,自己隻是坐堂行醫。院内從不養雞鴨鵝狗,庭院整潔,花草繁茂。春有牡丹,夏有旱荷,秋有金菊,冬有臘梅。金良常說一付對聯:享清福不在為官,隻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就是地上神仙。

那年,金貴的長孫大腿内側起了個疙瘩,先是紅腫,後漸起膿。金貴找金良說:“爺們兒哎,你老弟的瘡病就指望你了!”金良看了病狀,皺着眉頭說:“不要小看了此瘡,這是個惡瘡!弄不好能要了人命!”“恁厲害?…..”金貴不解且不安。“治倒還能治,隻是….”金良欲言又止。金貴說:“咱爺們的,有話直說!”

金良沉吟片刻:“貴爺呀!此乃惡瘡,需内服外攻,用藥須精良,所費當不菲呀!我看…..這樣吧!瓜田李下,你就别用我的藥了,我給你配伍開方,你去縣城剉藥可好?”

金貴眨巴了幾下眼睛,搓了搓手說:“也好!也好!”

瘡由紅棗那麼大,變成雞蛋那麼大;由雞蛋那麼大,變成杯口那麼大;由杯口那麼大又變成碗口那麼大。孩子疼得哇哇哭,金貴急得汗直流。一包包的中藥拎回家,一摞摞的袁大頭咣咣啷啷的落入藥鋪的錢櫃裡。那咣咣啷啷的聲音呀,就象有人拿錘子敲着金貴的心髒,金貴的那個疼啊……直到金貴賣了十幾畝地了,孫子的病還沒好。金貴喝了一大瓢涼水,算是壓住了心頭的火,但臉上還是有些火氣地去金良:“爺們兒呀!對門扯戶的,手下能不能留點情面,我都賣了十幾畝地了,那都是我的血啊!”

金良坐在圈椅上,眯縫着眼,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地重要啊?人重要啊?”聽到這,金良呼地一下站起身,摔門走了。心裡罵開了:龜孫子!縣城就那家藥鋪子,你是分明串通好了坑我,喝我的血!

金貴孫子的病終于好了,金貴的田地也因此減少了三十畝。金貴見了金良再也沒有搭過腔。

不久,金良家開始賣地了,這無異是金滿樓最大的新聞,人們紛紛猜測其中的原因。有人見金良常去城裡賭場,并玩上了瘾;有人說金良得了一種怪病,渾身如螞蟻噬骨,騷癢難耐,隻得以“白面”驅痛;有人說金良一改往日粗茶淡飯的習慣,頓頓肥鮮,天天酩酊。總之,金良由一個謙謙君子,變成一個揮霍無度的敗家王。

聽說金良賣田,金貴坐不住了,他們知道金良的田都是肥地,又在金良用錢的當口,急用錢時好還價嘛!隻是好長時間不搭腔了,不好直接當面銀子對面錢地砍價了,金貴便求人去說合。金良讓捎回一句話:地隻賣給外村,不賣給本村!金貴不死心,便找了鄰村的親戚代買,這回買賣成了,金貴轉彎從金良手裡買回良田二十畝。

金貴真的揚眉吐氣了,對門終于敗家了,從前喝的我的血吐出來了,金貴夜裡做夢都笑出了聲!

轉眼,解放大軍就渡過了黃河,風卷殘雲般把蔣家王朝趕到大海裡。

原先路北金良門口車馬熙攘的景象早不見了,路南金貴的門口卻熱鬧起來。人們進進出出,大呼小叫,大車拉出來了,黃牛牽出來了,糧食擡出來了,最後,金貴及他的老婆也被人揪出來,并且頭上還戴着紙糊的高帽子,上寫反動地主分子金貴。

在一片打倒聲中,金貴與他老婆耷拉着腦袋,哭瓜着臉,金貴忍不住從人縫中往路北瞧了瞧,不覺一聲長歎:“唉….我糊塗呀!我咋就沒明白金良的用心呢!”

金良于一九五八年登遐,壽終正寝。

金貴于一九六零年物故,饑餓而亡。

至于兩家後人的命運,大家都能測得到……

守村人講故事(蘆叟專欄對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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