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頭,我在A地的一個專門學校裡教書。這風氣未開的A城裡,閑來可以和他們談談天的,實在沒有幾個人。 在同一個學校裡教英文的一位美國宣教師,似乎也在感到這一種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兩個月,他就和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業後将近三個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後,我在一間朝南的住房裡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闖了進來。他和我喝喝咖啡,談談閑天,不知不覺竟坐了一個多鐘頭。門房把新到的我的許多外國雜志送進來了,我就送了幾份給他,教他拆開來看,同時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國印行的關于文學藝術的月刊,将封面拆了,打開來讀。 翻了幾頁,我忽看見了一個批評本年巴黎沙隆畫展的文章,中間有一段,是為一個入選的中國留學生的畫名《失去的女人》捧場的,此畫的作者,不曉是哪幾個中國字,但外國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幾行,就指給我的那位美國朋友看,并且對他說: “我們中國留學生的畫,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畫展裡入選了。” 他看見了那個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麼似的。想了兩三分鐘,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對我叫着說:“我想起了,這畫家是我認識的。” 我聽了也覺得奇怪起來,就問他是在美國認識的呢還是在歐州認識的?因為我這位美國朋友,從前也曾到過歐洲的,他很喜歡的笑着說:“也不是在美國,也不是在歐洲,是在這兒遇見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說說明白。他就張着嘴笑着說: “這是我們醫院裡的一個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髒病,昏倒在雪窠裡,後來被人送到了我們的醫院裡來。他在醫院裡住了五個多月,因為我是每禮拜到醫院裡去傳道的,所以後來也和他認識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憂郁很深的樣子,所以得空也特别和他談些教義和聖經之類,想解解他的愁悶。有一次和他談到了祈禱和忏梅,我說: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說出來全交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的,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隻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教會裡的祈禱和忏悔,意義就在這裡。他聽了我這一段話,好象是很感動的樣子,後來過了幾天,我于第二次去訪他的時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禱告,禱告完後,他就在枕頭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長很長的忏悔錄來給我看。這篇忏悔錄,稿子還在我那裡,我下次可以拿來給你看的,真寫得明白詳細。他出院之後,聽說就到歐洲去了,我想這一定就是他,因為我記得我曾經在一本姓名錄上寫過這一個C.C.Wang的名字。” 過了幾天,他果然把那篇忏悔錄的稿子拿了來給我看,我當時讀後,也感到了一點趣味,所以就問他要了來藏下了。 前面所發表的,是這一篇忏悔錄的全文,題名的“迷羊”兩字是我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達夫志 據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上海北新書局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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