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t每日頭條

 > 生活

 > 前後細思量

前後細思量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0-14 03:20:46

前後細思量(紙上思量)1

把一張六尺宣紙徐徐展開,鋪在寬大的案頭上。兩邊用厚重的鎮紙——是兩頭銅鑄的彎着犄角的牛,紙面一下子就平整起來。我的心情漸漸平息,并沒有急于操筆,眼前宛若出現一片素淡的曠野、一片晴朗的天幕、一片水波不興的寬闊河面。

真的要下筆,我反而謹慎了。

有好幾次,柔軟的羊毫在硯邊濡染了潤澤的墨汁,提了起來,躊蹰再三,還是把筆擱下了,那個時刻似乎還未到來。

對于如此精良的宣紙,這個雪一樣的空間,我是一直心存鄭重的。購買的宣紙越來越重質量,也就越來越逼近心靈的深處。提按快慢,縱斂卷舒,無可逃匿,對紙張的憐惜心就越重。

平時我不是這樣,用很廉價的宣紙練字,廢紙千萬,每一張都在線條的縱橫交錯中墨氣淋漓,寫到密不容針方才放棄。無數的廉價宣紙訓練出了一個人的膽量,還有手上準确精到的技巧。對于那些附庸風雅的官員,他們對于宣紙輕慢、漠視的眼神,我是一直耿耿于懷的——很上乘的宣紙,倒黴地遭逢了拙劣的書手,沒有技巧的儲備更沒有書寫之前的性情醞釀,不管不顧,一筆下去。肯定不行,揉搓丢棄,再來一張,還是不行。結局是可望而知的,最終不行。這種人永遠都無法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書法家,因為不惜紙,更不善用紙,隻是以蹂躏糟蹋紙為快意。當年的懷素是多麼親切啊,沒有紙了,就以芭蕉葉書寫。芭蕉葉那麼溜滑,又不駐水,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控制速度和力量的。還有那個楊疑式,總是懸着筆書壁,粉壁那麼粗糙,凹凸不平,卻能激起他的興緻,寫完一堵牆,再接着寫一堵。現在,我們再也缺乏這種勇氣了,似乎隻有宣紙可為,浪費一些也天經地義。當年的惜紙情懷,而今已老。

和同齡人一樣,小時候是以臨摹碑帖作為啟蒙方式的,枕腕或者懸腕,摹點橫撇捺,臨顔書柳書,如此地按規矩行事,我都有些不耐煩了,真想改選繪畫。色澤斑斓的畫面是我少年時的向往,那麼富貴、冶豔,整個世界就像浸在華采的春日裡。天真少年虛妄的念想直到很久才被徹底修正,這當然與少年以後生活的動蕩有關,使浮豔在現實中悄然剝落,露出素樸的本色。

把筆揮毫終于成為我的專業。謀生得到的穩定之外,更有益的是精神有了一種倚重。在大學的講台上,我用形象的語言來言說書法的抽象,教學生寫鐵劃銀鈎,或者欣賞前人留下的心迹,輕松而又愉快。可能有許多人一輩子都在尋找一種适宜自己性情的工作,這個工作如隐身人,他找不到,隻有将就其他,感覺進不去,終日郁郁不樂。像我這樣缺乏合作精神的人,很需要找一個單門獨戶就能進行的工作。很幸運,我幸遇了書法。當年那些一道臨摹的孩童已風流雲散,隻有我将此作為一門職業,支撐着我庸常生活的獨來獨往的脾性。

對于音律,我知之甚少。聽人撫琴,才發覺與書法家動筆極為相似,都看中一個“獨”字,如同我喜歡聽獨奏、獨唱、獨舞一樣。經常關在書房内,獨立把玩古帖,獨自書寫。書法給予我的快樂就是這種獨立性,摒棄與他人合作的可能,最好也排除他人在旁觀賞。對于合作,我一直在避免。合作受人牽絆,不是遷就别人,就是别人應和你,因此難得圓融無痕。獨自進行,省去了這種隐憂。這也使一些喜好筆墨的人,遠遠地脫離了群體的圈子,享受孤獨之趣。

白居易在《夜琴》中說:“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正是在自弄、自罷中,深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忘懷俗事,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還真有點像書法中的狂徒懷素,那麼一副懵懵懂懂的狀态,“有人細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低調地不動聲色地言說。他不明說,神仙也沒辦法弄清他的内心所想。撫琴和揮毫都有一種蕭疏感,它們甚至是相輔相成的搭擋,文人抱着琴,行囊中放着文房四寶,向山林走去。秋風黃葉,林壑清肅,于一亭中或于簡易竹屋茅舍,對山臨水,一一鋪開。琴師左手做了幾個吟猱的動作,簡勁自然,清逸的琴聲就汩汩而出了。琴師彈的是《漁樵問答》、《平沙落雁》這類曲子,沖和疏淡,那邊的書家靜聽中凝神絕慮,書僮研墨發出了香氣。書家用趙子昂體的行書在抄錄自己填的一首詞,清曠飄逸。秋色點染,琴音筆調都附着了蕭疏淡遠的氣味。琴聲随風而逝,而形于紙上的暈化之痕,卻可以留存下來,成為一次雅集的印迹。

宣紙的品種越來越多了。宣紙廠的銷售人員經常上門,讓你欣賞他們新近開發的産品。泥金的、泥銀的、大紅的鑲嵌龍鳳紋路的、作舊的如起于地下。“買一些吧,都是上好的料”,他們都是這麼說的。人進中年,浮豔心思已漸消遁,對于色調的喜愛也重新規劃分野,這些煞費苦心的制作已經不能提起我太多的興緻了。人生的初秋,如果還像暮春三月那麼濃妝豔抹,隻能怪自己閱曆毫無長進,要不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不免露出刻意的尾巴。我隻是挑了兩刀的玉版宣,我喜歡如雪的這種色澤。素潔,它驅逐了富貴、妖娆的氣息,有點年輕寡婦相,很清冷,也很低調,不會與筆下的痕迹對抗,隻是包容,或者鮮明地對照。眼神與之相逢時不禁豁然。

一個人不可能長期面對喧鬧和驚豔般的視覺對象,就像面對熾熱的驕陽,淚水湧了出來,令我們不敢長久仰望。對于皎潔的月光,它的澹泊之色,是可以長久地駐目,感受它的親和與撫慰。從《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浮豔惡俗中出來,無聊包裹全身。情感内容的空虛、缺失,隻好用黃金來彌補,挑起視覺的興奮、瘋狂。人成為視覺的奴隸,而心沉淪。黃金都出場了,我不知道這種習氣還能走多遠,但我執意認為這就是一條末路,人陷其中,離沒頂也不會太遠。

素潔之色是一種低調色,甚至由于素潔而孤寂、清寒。一個喜好在白宣上馳聘的人,他的目光是平靜安詳的,在白色的紙面上,輔之以竹木筆管和飛禽走獸彈性的毛羽,還有冰冷細膩的硯台,還有汲日月精華的松枝燒成的煙,甚至加入了中草藥研制而成的墨。都是純樸之物的聚集,一位書法家集此為一身所用,天時長久,也如這些自然之物,帶着質樸的氣質,渾然一體。

如果家居有較大空間,我是贊成多藏上好宣紙的。紙與筆不同,筆不宜久藏。從飛禽走獸身上取下的毫羽,還像它們飛奔翺翔時的堅韌挺拔,在最短的時光裡制成一管筆,落紙時仍在飛動向前,用它來寫草書再好不過。筆一經收藏,如寶刀入鞘,铮铮作響而徒喚奈何,彈性退去,筆鋒蟲蝕,伏于紙面而立不起。紙則不同,置清涼處,堆垛如山,時日久了,火氣消減,水墨其上,華滋溫潤。一張被深藏的宣紙,仿佛一條河流長途跋涉,起始桀骜難馴,狂躁不安,最後來到寬闊地帶,已經波平浪靜了。此時,中年書家執筆如挽缰,充滿不盡言說的感慨——那些内心的期待在這麼一張有閱曆的宣紙上,都被揭示出來了。

有一些器物,越來越成為生活的必需,人們在強化它們的作用中,使其風光無限;有的則淡化我們的視線,甚至不知此物為何物了。在物品包裝越來越華麗、各式色紙層出不窮之時,宣紙日漸為人陌生,更不知暈化者稱生宣,不暈化者為熟宣。過于古雅素淨的宣紙,要在上頭承載那麼抽象的線條,我想這是它衰落的原因。“洛陽紙貴”,我認為講的就是宣紙,争相傳抄左太沖的《三都賦》,以至于紙價上漲。這是一個讓人感動歡欣鼓舞的場面,人人以筆墨相見,在紙上寄寓情懷是件尋常事。宣紙使用率達到極緻的時候,城市安靜下來,人人行止雅氣,他們在一點一劃的講究中,心性被磨洗得從容娴雅,輕聲慢氣。這是一個徐徐的、緩慢的時代,在紙面上刻畫性靈的時代,看着墨汁沉沉進入紙内,長夜正緩緩地消失,晨光熹微。

愛紙惜紙,算起來也是在四十歲以後經常感覺的一件事,其中就含納着謝絕參加筆會、謝絕他人的索字。“惜墨如金”,也就是惜紙如金,使每一次下筆都像是舉辦一個莊重的儀式。這與純真的少兒時代多麼相似啊。母親的紅泥小火爐上,正咕咕咕地炖着一小盅參湯,很文的炭火,很有耐心地等待。快要入睡的時候,坐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前,将參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入,然後鑽入被窩,嚴實蓋好,不再言語。

從民俗的角度講,滋補是不能濫的,每一次都很鄭重,内心要有這種渴望,身體的吸收才會充分。的确,第二天起床,活力在體内奔湧——真的有效果啊。鄭重的事情多有相似,書寫之前,研墨以使心靜,焚香以使室清,而沐浴更衣,則使人神清氣爽。此時,下筆的氛圍形成。“書法表演”一詞是今人惡作,反不如古人的“揮毫”、“揮筆”自然。應景而表演,筆在手中,動作很大,口中亢亢有聲,說起來是不敬畏的——一種寂寞之道,運用在人聲鼎沸的娛樂場景裡,博人一粲,又那麼随便、輕率,毫無矜持,内心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

鄰家小兒太鬧,監護人就決定讓他學點書法,試圖倚仗寂寞之道轉折好的脾性。有的人的确被扭轉了,在無數次蠶頭燕尾、短撇長捺的重複之中,眉宇間有了點滴古文人的平和。紙上的動作都是一些懷舊的影子,以前的人這麼做,幾千年過去,仍然這麼做,有了起點,卻沒有終點。何時抵達,我從來無法在他們問詢時回答這個問題。一個人走得最遠的是自己的命數裡程,可紙上的遠方,比一個人的命數還要遙遠。

當然,我也不敢直白相告,生怕吓跑了這些少年。他們要像一棵小樹釘在土中,慢慢承受風雨,與寂寞相伴,才能看到希望。世人皆醉我獨醒,這樣的比例也過于懸殊了,為數很少的人在效古人行蹤,恪守筆墨之道。我想,這就是命,命與命是不同的,卻都應該順命,像古哲人所說的順生。這條路走習慣了,許多的紙銜接起來,廓然曠遠,不覺有安閑自在的景象——這些人都那麼長壽,是完全可以從長期的紙上生活找到原因,其中就包括寂寞。

人的身體已經進入一個新的世紀了,心緒還停靠在對于古雅的喜好上,有了新的調整。我已不再學那些如刀似戟的尖銳北碑了。我寫孫過庭、楊凝式,也寫董其昌、朱耷,都是清秀的、清冷的。然後通過外地的朋友,收藏各式淡雅的信箋,白色的底上,淺淺地浮動着異獸、雲水、鐘鼎、瓦當的紋路,逗引書家,用這幾家清新的書體來寫。我多用它們來寫信,輕輕點染,一氣呵成。在各類書寫中,信劄是最沒有負擔的,甚至是筆提起來,文思方湧出,于是疾疾向前。文詞錯了,我就圈了起來,或者塗抹一下,像《蘭亭序》那樣,就求一個随意。那種把信也寫得筆筆不爽,在我看來,已失天趣。連寫信也失去天趣,做人也太不容易了。

郵寄業不斷地萎縮,緣于寫信的人沒有了,許多宣紙信箋那麼精美,擱在櫃台上無人問津,漸漸蒙上了塵泥。那麼多才子佳人鴻雁傳情的美好往事,現在都被迅疾的通訊工具擊得粉碎。信箋的出現實屬多餘,那種倚在門框等候綠色天使傳遞的身影已經消失,很少人再來回味相思之苦,當一封信遞到自己手中的時候,心旌微微發顫。我走在街市上,已經為數不多的郵筒無助地站着,張着饑餓的嘴。我将含着墨香的信劄投入,并習慣在口子邊緣摸了一把。從落入的聲音判斷,裡邊空空蕩蕩。這時,我有些擔心了,不知郵遞員會不會也把這個郵筒忘在腦後。

一個再超脫的人,一幅既成,并不止于孤芳自賞,而企盼知音,看出筆下錦繡,紙上滄桑,甚至可以看到未來。知音難覓成為文人之夢,恨無知音賞也是文人生平之痛。對于俞伯牙和鐘子期的關系,在我看來,不僅僅是彈與聽的關系,還有超出藝術以外的許多因素。子期除了聽出高山流水之外,肯定也聽出了另外一些不足之處,琴聲對于他來說不可逃逸,像子期這樣一位萏荛中人,毋須曲意迎逢,更毋須掩飾自己的感覺,他直說了那些必須修善之處。伯牙肯定欣然接受,方能結為至交,并且成為千古佳話。知音失落的緣由,我歸結于世俗生活使人精明,書法家的承受力越來越不濟,胸襟懷抱也已不是河海氣象。我應約評一位書法家的作品,那麼雄健暢快,無端地讓人遙想是個心氣清曠的男人。當然,我也沒有放棄那些筆墨間的瑕疵,坦然地把它展示出來——如他那麼多的優點,舒展在陽光之下,正應了《墨子閑話》:“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

後來,這篇評論終究沒有發表。編輯來信稱,那位書法家看到我批評的那一部分,就不同意發表了。

哀哉!知音難當。

又是一個夜晚來臨,春日将過,初夏将至,空氣中彌漫着滋潤清新。我照例在案頭上鋪開一張白宣,書房似乎一下子亮堂許多,四周岑寂了下去。我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心動時光。

作者簡介:

朱以撒,1953年生于福建泉州,幼承家學,擅行書,所作點畫峻逸,圓轉暢達。著有《朱以撒書唐詩小楷》、《書法創作論》、《中國曆代行草名作賞評》、《書法審美表現論》、《中國書法名作100講》、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紙上思量》等,合著十餘部。現為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

相关生活资讯推荐

热门生活资讯推荐

网友关注

Copyright 2023-2024 - www.tft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