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小說主題

酒香、酒韻是流淌在鄉野小說《芝鎮說》字裡行間的最重要元素，以酒為核心，按家、國兩條線索展開宏闊叙述，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令樞、公冶德鴻等幾代人由抵觸革命，到同情革命，再到為革命而獻身的傳奇經曆，與芝鎮的革命者陳珂、汪林肯、曹永濤、牛蘭芝、牛二秀才、楊富駿等國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輝映，最終融入鄉村振興的時代洪流。

第六章 枭雄張平青

親老嬷嬷為啥惱了？

我們公冶家的晚飯總比别人家晚，不論誰出去了，都要等齊了再吃。冬天裡，一家人圍在熱炕上。親老嬷嬷說：“一個都不少啊，圍着圓桌，滿屋子熱騰騰的，團團圓圓，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真好。”她老人家愛盯着爺爺上房門上寫的春聯出神，上聯寫的是“一室兒童喜”，下聯是“滿堂笑語喧”。年年寫，年年都一樣，偶爾把“喧”字，改成“溫”字。有時楷書，有時隸書，親老嬷嬷看不夠。有一年爺爺順手換了草書，親老嬷嬷瞅了半天說：“不好看。像風刮的，東倒西歪。”過了一年，爺爺又換成了楷書。

不過，晚飯要等到一塊兒吃，辦飯的（比如俺嬷嬷）就不高興，她得下炕熱菜呀，有時菜得熱兩三回。寒冬臘月裡，誰不願意在熱炕頭上把手抄在袖筒裡坐着拉呱兒呢。

晚飯都要燙上或者燎上一錫壺芝酒，男爺們喝着解乏。天南海北的閑扯。這是若幹年傳下來的規矩。我爺爺每次回來的都晚，在路上碰到熟人或病号，就耽誤了回家。

這一天，天都黑透了爺爺才進了大有莊的大梢門。

窗台上的紅泥碗豆油燈花兒映着白窗紙，映着親老嬷嬷的臉，也映着桌子上煎得幹黃的馬口魚。爺爺挨着親老嬷嬷盤腿坐，一團團人的黑影兒在白牆上晃，大姑小樽在大人堆裡插空鬧。爺爺照例把馬口魚托在手掌上，給挑了魚刺，遞給親老嬷嬷，親老嬷嬷“唉——”地長歎了一口氣，沒動筷子。爺爺勸說：“這可是鮮魚，早晨剛摸上來的。”可親老嬷嬷依舊不動筷子。不但不吃魚，連小米粘粥也隻喝了半碗。皺着眉頭，也不看我爺爺，把頭抵到盤腿的膝蓋上，隻撂下一句：“我肚子脹飽。”

把魚放在桌子上，爺爺也皺了眉頭，不動筷子，低了頭。他知道，親老嬷嬷是生他的氣了。親老嬷嬷生我爺爺的氣，從不發脾氣，隻讓我爺爺能感覺到。

我爺爺很少惹親老嬷嬷生氣。他忽然想起，若幹年前家祭在祠堂裡跟老爺爺頂嘴的事兒，老爺爺奉靈芝為神靈，而他卻用李時珍的話“芝乃腐朽餘氣所生，正如人生瘤贅，而古今皆以為瑞草，又雲服食可仙，誠為迂謬”反駁。被老爺爺在頭上打了兩個“木疙瘩”（芝鎮方言——腫包），從祠堂出來回家，親老嬷嬷剜了他一眼，沒說話，爺爺夜裡醒來，影影綽綽看到親老嬷嬷在炕前裡坐在方杌子上盯着他，爺爺裝睡，親老嬷嬷輕輕用熱毛巾給他焐頭上的“木疙瘩”。當時他覺得委屈，内心裡，一直認為是老爺爺錯了，靈芝就是尋常物嘛。

老爺爺早已不在了，親老嬷嬷也七十多了，那棵靈芝依然擺在祠堂裡，年近五旬的爺爺忽然覺得自己錯了。李時珍沒錯，是他錯了。他當時傷了老爺爺的心，也傷了親老嬷嬷的心。少不更事啊！爺爺想張口說說這段往事，話到嘴邊了，又咽了下去。

那天晚上，一桌子人都不敢說話。活潑的大姑小樽也老老實實地挨着我大爺坐着。等吃完，親老嬷嬷下炕去解手，找不到了拐杖，說：“俺老了，眼花了，看啥都模糊，再老，就瞎眼了。唉，你說我活這麼大歲數幹啥，早死了，眼不見為淨。”

聽到老嬷嬷的話，爺爺一驚，一股悲涼的氣息從後脊梁拔上來，這股涼氣差點逼出他的眼淚。他知道，親老嬷嬷是真惱了。看着親老嬷嬷彎着的背，擺擺手，讓我大爺去扶着老人出去。

親老嬷嬷氣的是：你公冶祥仁都快五十的人了，在芝鎮有頭有臉了，怎麼會跟土匪張平青拜了幹兄弟？他滿手是血。你比那個孬種大十七八歲，咋還這麼冒冒失失跟他套近乎？即使公冶家的祠堂保不住，也不能去拜他呀！

親老嬷嬷該生爺爺的氣。在芝鎮，人人都怕張平青。連小孩聽着張平青的名都不敢哭。老嬷嬷哄我大姑小樽睡覺，大姑在炕上鬥花狸貓玩兒，老嬷嬷說：“老老實實的啊，再不睡，張平青來了。”大姑小樽一聽“張平青”就乖乖地躲在被窩裡，一會兒就睡着了。大姑小樽那時候，還不認識張平青，後來，竟然當了張平青隊伍上的話務員，差點成了張平青的兒媳婦。後來這些事兒，老嬷嬷已經過世，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了。

張平青本名張雲霓，他老覺得這個名字不稱心，打聽到芝鎮藐姑爺會掐算，就找上門去，讓給取個新名。藐姑爺本是女流，芝鎮街上孫道的老婆，長得人高馬大，頗有些姿色。孫道行二，芝鎮人都叫他媳婦孫二娘。這孫二娘有一年走夜路，不小心掉到廢棄的酒窖裡，在酒窖裡跟一窩黃老鼠待了一夜。出來時渾身有股狐騷味兒，胡言亂語，一會兒是男人腔，一會兒是小孩兒腔，一會兒又是老太太腔兒，鬧得四鄰不安。後來，人家都說她頂着了仙家，開了天眼，能給人治病。仙家名字叫藐姑爺，孫二娘也就成了藐姑爺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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