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李漁說:“萱草解憂,合歡蠲[juān]忿,皆益人情性之物,無地不宜種之。……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愠成歡,破涕為笑,是萱草可以不樹,而合歡則不可不栽。”
合歡又名絨花樹、馬纓花、苦情花,豆科落葉喬木,樹形高大,樹冠開闊,是非常優美的庭蔭樹和行道樹。
端午前後,合歡花開,含羞草一樣的綠葉上,鋪滿了水嫩粉紅的花朵,從高處望下去,整個樹冠就象一把撐開了的巨傘,一朵一朵合歡婷立在葉面之上,随着枝桠的高低起伏,連綿成一片披滿紅霞的綠浪。
合歡的花朵,象極了戲文裡縫在丫環鞋頭上步步微顫的紅纓子,象極了舞蹈演員手中盈盈不堪一握的粉色扇,象極了古老雨巷裡一把一把撐開來的油紙傘,粉面含春,燦若雲霞。
那一根根組成花朵的花絲,纖細柔韌,沿着扇形的花托分散直立,如絨毛,似流蘇,每一根都仿佛經過了高手的梳理與染整,紅在上,白在下,以漸變的形式自然暈開,精緻的讓你禁不住感歎造物的神奇。
合歡樹的葉子,朝開暮合,從柄到葉,無一不是成雙成對地生長着的。太陽升起時,一對對羽狀複葉各自散開,到夜幕降臨,又兩兩相對合攏在一起,就象兩個相親相愛的人,日暮相疊如睡,及早,又漸分離,十分神奇,故又有夜合,合昏之名。
合歡花的香氣,清新雅緻,氤氲着夏天早晨特有的味道,讓人倦意頓消,莫名歡喜。偶有微風拂過,整朵整朵的合歡就象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長上了翅膀,一朵一朵從葉子與葉子間飛落下來。
落在地上的合歡花與其它花卉的落花不同,依舊與長在樹上時一樣的鮮活水靈,楚楚動人,隻是過不了多久,失去養份的花朵會幹癟軟塌下來,水嫩粉紅也随之消失,留給我們的,是卸掉紅妝之後的面目全非。
這多象生命中那些錯失了曾經的愛情啊,我把它捧在掌心裡,卻無力留住它的鮮豔,隻能眼睜睜看着它在我的手上枯萎老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原點。
晉•崔豹在《古今注•問答釋義》中說:“欲忘人之憂,則贈以丹棘;欲蠲[juān]人之忿,則贈之青裳,青裳一名合歡,合歡則忘忿。”魏•嵇康在《養生論》中也說:“合歡蠲[juān]怒,萱草忘憂。”
蠲[juān]是消除和免除的意思。但願合歡,真的能傳遞心意,為你除去心中忿悶,讓你深信,這個世界,總有一些東西是時間帶不走的,正如花落花開,都隻為寫意一葉一葉不一樣的美好。
合歡,是情有獨衷的。
在我的記憶裡,我生活的小城起初好象是沒有合歡的,至少在很久以前我沒有見到過它,最早聽聞它的名字,是在隔壁郎中的口中,說合歡有解郁安神,理氣開胃,消風明目,活絡止痛的作用,是治療神經衰弱的佳品。心神不甯、憂郁失眠的時候,可以用它來泡茶浸酒喝。
合歡,多麼好聽的名字啊,透着滿天喜氣,又夾着絲絲柔情,有種說不出來的溫柔,一聽就難以忘懷,隻是一直沒見過它花開的模樣,因此在心裡就把它當作半夏、紫蘇、杜若、丁香、玉竹、佩蘭、辛夷、豆蔻之類好聽的中藥,且十分驚奇,中藥怎麼都有這麼好聽的名字呢。
後來讀紅樓,在《林潇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一回中,又一次遇見了合歡的美好。
說的是湘雲入詩社後要求先作一東,于是在寶钗的暗中資助下,于藕香榭設螃蟹宴,請賈母、鳳姐、衆姐妹以及鴛鴦琥珀平兒襲人等一起賞桂品蟹,飲酒賦詩。席間,大家無不盡歡,唯獨黛玉不敢多吃,隻吃了一點夾子肉就下來了。
螃蟹到底性涼,黛玉雖然吃的不多,但還是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結果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斟了半盞待飲,才發現卻是黃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将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合歡入酒,理氣解郁,和胃止痛,已是妙不可言,何況在這裡,它還是一劑化解林姑娘心頭愁結的良方,讀來就更讓人感覺暖心了。
這個世界,本不多情,看似熱鬧卻并非熱鬧,看似真心也未必真心,而能夠在你最需要被真情呵護之時,設身處地為你着想,不假思索護你周全,于細微之處對你關愛有加的人,才是真正憐惜你,深愛你的人。于孤苦伶仃,多愁多病的林姑娘而言,對她知冷知熱,和她心心相印的寶二爺就是她在人間最難得的知己。
夜合枝頭别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斂盡芳心不向人。合歡,生長在詩意的南山下,被無數的詩詞澆灌,被無限的歡喜吹拂,本身就非同尋常,更何況,它代表了純潔的愛情,與心之向往,則更有詞語抵達不了的美好了。
黃廷法在《浮生拾慧》合歡篇中寫道:“觀其枝葉交合之情狀,頗類兩人團抱,是以共擔風雨困厄,共沐黑夜溫柔,故名合歡。”因此,合歡在許多人的心裡,是被寄予無限深情的。
古時候,新郎新娘在洞房裡共飲的合卺酒是它;争吵時,用來冰釋前嫌的是它;和好後,用來舉杯消怨的是它。合歡,寓意着言歸于好,合家歡樂,因此是有喜慶吉祥的成份在裡頭的。
合歡酒,合歡茶,合歡杯,合歡被,合歡襦,合歡扇...合歡有多美,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熱烈憧憬就有多美。
“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食共并根穗,飲共連理杯。衣用雙絲絹,寝共無縫綢。居願接膝坐,行願攜手趨。”一首《合歡詩》更是道盡了思情的纏綿熱烈,人生之中,仿佛隻要得了合歡二字,生活就能幸福美滿,夫妻就能一世好合,愛情就會地久天長。
《甄嬛傳》裡,果郡王和他母親最愛的花是合歡,他居住的凝晖堂裡遍植合歡,那是他十五歲時先帝送給他的禮物。按葉瀾依的話來說,每當入夏時節,就如花海一般,老遠就能聞到那個香味了。
或許是從小就染上了合歡清新的香氣,或許是耳聞目染了皇阿瑪對母親的深愛,合歡在他心裡,是溫柔長久的意思。按他的話來說,合心即歡,他也想要得到一份幹淨純粹,長長久久的愛情。
直到遇到那個心儀的女子;直到淩雲峰上舍了命的以身相救;直到護愛心切落入雍正的圈套,非召不得回京;直到每封家書最後必問候的“熹貴妃安”而遭猜忌,被痛下殺手,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琴瑟再禦,歲月靜好。冷寂多年的桐花台上,隻開一夜的夕顔依舊繁盛,镂在窗扇上大紅金色就像婚慶時節的合歡依舊,執手相看的淚眼依舊,合婚庚貼的誓言依舊,而留給我們的,是耗盡一生永不言悔的愛情悲歌。
他說:“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那一日去甘露寺宣讀聖旨迎你回宮,嬛兒,那是我畢生不可饒恕的錯誤。”他說:“夕顔,隻是開一夜的花,就像有些不為世人所接受,不能見光的事情,可有些事情再不為世人所接受再不能見光,照舊會在心裡枝繁葉茂,永不凋零。”
他說:“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隻要心裡想着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說:“我此生最好的時光,盡在淩雲峰了。”他說:“嬛兒,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妻子。”
并蒂花開連理樹,新醅酒進合歡杯。 在對的時間裡遇到對的人,是一種幸福;在對的時間裡遇到錯的人,是一種傷悲;在錯的時間裡遇到對的人,是一種無奈,在錯的時間裡遇到錯的人,是一種劫難。
不得不承認,人生,有多少的幸福被時間所誤,就有多少的傷悲被時間接納,有多少的無奈被時間寫就,就有多少的劫難被時間鎖定,任你傾國傾城,任你情比金堅。
後來,盼望真情的黛玉死了,死在寶玉迎娶寶钗的鑼鼓喧天中。重情重義的允禮死了,死在皇帝與夏刈的毒辣黑手裡。忠貞無比的粉扇死了,死在等待丈夫的歸期中。娥皇、女英死了,死在遍尋虞舜的路途上。
惆怅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别時情,那待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人這一生,最難得的就是遇到真情了,可是成人的世界沒有童話,很多看起來本該美好的東西,到最後總難免惹上傷悲。就象這開了滿院的合歡,夏風吹過,抖落一地的绯紅,清香四溢,幽思如蘭,那麼美,卻又那麼苦。
每次走過合歡樹下,站在枯黃和嬌豔鋪滿一地的青石闆路上,我總要擡頭張望,也總要想起那個在滂沱的大雨中撿拾落花的美麗女子,想起那朵跌落在掌心裡的合歡花。
東風香吐合歡花,落日烏啼相思樹。合歡,合誰之歡?
——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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