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日,“遺我雙鯉魚——上海博物館藏明代吳門書畫家書劄精品展”開幕,展覽遴選出館藏明代著名書畫家書劄精品,向觀衆講述明代文人們的溫情故事。
明代收藏家鐘愛當朝的“當代藝術家”,能一擲千金買下時人作品。而現今流行的“雲購物”和“無現金支付”,早就出現在明代的書畫市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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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成化年間是明人心态轉變的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崇尚儉樸,在此之後崇尚奢靡。
朱元璋曾經問一位裱畫工:“畫作制作完成以後拿到市面上去賣,有人買嗎?”裱畫工說:“近年來很少,亂世剛剛平定下來,人們連吃飯穿衣都還沒能顧上,哪有錢買畫?”但到了成化以後,明人的經濟水平比朱元璋時有了很大的提高,有閑階層的文人外修園林、内藏書畫,書畫鑒藏蔚然成風。
明代是中國書畫藝術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的繪畫與書法風格在沿着宋元傳統的基礎上繼續演變發展。
正如明代文學家陳繼儒在《岩栖幽事》裡的一段風雅描述那樣,“三月茶筍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鲈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時”,明代文人在書齋裡過着雅緻的生活。書法和繪畫從物質上看,是提高生活質量的奢侈品;從精神上看,是體現品位的雅玩。
到了晚明,文人甚至以書畫鬥侈為樂,每逢雅集,必要拿出高價購得的作品來炫耀一番,就像今天派對上男士以名車、名表明争,女士以名包、珠寶暗鬥的情景一樣。
這種社會風氣催生出對書畫消費的強勁需求。而作為書畫市場“供給側”,幾位明代大畫家在時人心中的地位也不斷提升。
《南都繁會景物圖卷》反映了明朝舊都南京市井的情形。
當代作品價格遠高于古代,
仇英就是明代的“大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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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歲那年,仇英在蘇州已經小有名氣,經常在文徵明的停雲館出入。看着這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48歲的文徵明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年輕時文徵明曾經和老師沈周一起觀賞一幅趙孟頫畫湘君、湘夫人的作品,這幅作品的風格顯示出一種顧恺之“高古遊絲描”的古意。
當時沈周命文徵明臨摹此圖,文徵明卻沒敢動筆。這次露怯成了文徵明的心結,他多麼希望眼前這個少年仇英不要像自己年輕時那樣。
于是文徴明親自起稿畫下《湘君湘夫人圖》的草圖,命仇英設色,打算完畫後送給得意門生王寵。
文徴明《湘君湘夫人圖》(局部)。
仇英沒有露怯,他努力按照文徵明的要求嘗試設色。第一稿文徵明不滿意,第二稿還是不滿意。此畫能畫得工緻已經不容易,能畫得古意盎然更是難度很高,15歲的仇英還無法駕馭。無奈之下,文徵明隻能自己完成。如今這件作品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文徵明把這個故事寫在了畫作的題跋上。
從家鄉太倉移居蘇州以後,仇英跟随周臣學畫。仇英的同門師兄之一是唐寅。唐寅是性情中人,而仇英卻極其理性,他近乎虔誠地臨摹着曆代名作,在他的畫中很難捕捉到情緒的痕迹。
仇英最終與前輩沈周、文徵明、唐寅一起,位列明代吳門四家。但在現在很多人看來,仇英的水平很難跟另外三位并列。沈、文、唐都是當時文壇領袖,仇英卻連字都寫不好,畫作中的字多為文徵明以及弟子所題。不過這并不影響明代時人對仇英作品的喜愛。
仇英《漢宮春曉》(局部)。
明代的書畫市場有個奇特現象:當代畫家作品的價格竟比前代的更高。這種狀況跟今天某些當代藝術家的作品被炒到天價的情況類似。
明朝文學家沈德符批評當時沈周、唐寅作品的價格堪比五代和初宋的畫家荊浩、關仝之作,而文徵明、祝允明的書法也能賣得跟蘇轼、米芾的價格相當。當時的收藏家汪砢玉在書畫著錄《珊瑚網》中就記載了曾經拿關仝作品來換取沈周作品的經曆。
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長物志》裡提到,“書法作品古代必然優于後世,但繪畫則不一定,近代的沈周、文徴明、唐寅等人,畫藝都達到極緻,即使唐人李思訓、李昭道和邊鸾等複活了,也不能跟他們相比。”可見明代人對他們時代的“當代藝術家”評價非常高,畫價高于古人也是情理之中。
沈周《 東莊圖冊一》 ,南京博物院藏。
沈周、文徵明、唐寅的畫作價格可以與前代大家比肩已是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仇英作品的價格不僅超過前人,還超過沈周、文徵明、唐寅三位前輩一大截。
項元汴是明代最大的收藏家,他的收藏實力可以對标同時代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他的收藏形成後來乾隆宮中收藏的主體。項元汴有一個習慣——收來的畫作總會記下價格,這個在文人看來很俗氣的做法為後世了解明代的書畫市場提供了重要材料。
項元汴把文徵明、唐寅的頂級作品收入囊中時,一張作品大約花費幾十兩金,他們早期的作品甚至幾兩金就能買到。但收入仇英的《漢宮春曉圖》時,項元汴卻豪擲了二百兩金,真是仇英不折不扣的“土豪粉”。董其昌說當時“宋元名畫,一幅百金”,可見仇英的頂級作品抵得上兩幅宋元名畫。
唐寅《落霞孤鹜圖》。
明代的書畫鑒藏家李日華認為,當時市場上流通的某些仇英作品,實際上是不知名的前人作品。把古人的作品加在今人的名下能賣到更好的價錢,可見仇英是當時的“大IP”。
仇英的作品能賣得很貴,很重要的原因是稀缺,就連鑒賞過海量書畫的李日華,在他連續不斷記了八年的《味水軒日記》中,也僅僅提到見過三次仇英的作品,其中有兩件還極有可能是赝品。
明代文人愛宅着“雲買畫”,
“無現金支付”比今天更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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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沒有拍賣會、沒有畫廊,即使有一些書畫商店,也并非明代書畫的主要交易場所。明代的文人和畫家喜歡“宅”在自己書齋裡買賣書畫。他們喜歡為自己的書齋起各種雅号,例如××館、××齋、××軒、××閣等,這些書齋才是明代書畫的主要交易平台。
宅在書齋裡買賣書畫,稱得上是明代文人畫家的一項樂趣。圖/彙圖
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萬木春在他的著作《味水軒裡的閑居者:萬曆末年嘉興的書畫世界》裡寫道:“在嘉興,永久性的古董店即使存在,也是無足輕重的,因為從來沒聽說哪個鑒藏家光顧本地的古董店。街上并不是随時都能買到古董,隻有在考試期間,試院門前才臨時聚起一批古董攤……事實上,大多數文人更喜歡待在自己的書房裡,從容不迫地檢視各種藝術品。有時就算在别處看到合意的作品,也甯願回到自己的齋房裡交易……”
這種情形有點像今天的網購生活:足不出戶,就能看到畫作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面前,看到心水作品,可以馬上下單購買。
在沒有互聯網的明代,實現這種“雲交易”靠的是經常登門拜訪的“骨董商”。有時候,賣墨塊的商人和裝裱工匠也會因為有機會經常進出文人書齋而兼職做起了書畫交易中介人。他們就像快遞員,源源不斷地把作品送到買家家中。
2015年11月10日,蘇州博物館舉辦“十洲高會——吳門畫派之仇英特展”。
這種書畫流通機制讓很多文人足不出戶就能閱卷無數,李日華就是這種機制的受益者。他是一個普通的文人,家财沒有項元汴那般雄厚,能收入囊中的作品非常有限。
不過李日華“不在乎曾經擁有,隻在乎雲煙過眼”。盡管成交率不高,但帶畫來給李日華看的人還是很多,久而久之,他練就了一雙鑒賞書畫的法眼。李日華的繪畫成就雖然難以和吳門四家、董其昌等人相提并論,但鑒定書畫的能力絕對一流。
美國藝術史家高居翰說:“由于這些中介人的存在,交易被看成是社會交往,而非利益交換。對一個有地位的畫家來說,應通過友情、義務或回贈禮物等合适的方式獲得其作品,而不應直接委托或以現金許諾。這種非現金交易存在于以人情、互惠為基礎的中國關系網機制中,陌生人之間不可能建立這種關系。”
李日華《仿元人筆意山水》扇面。
換句話說,這種帶有交往性質的交易行為,導緻了當時部分書畫交易的“無現金支付”,支付方式包括以禮物或服務回贈、以人情作為抵扣或者把畫家留在家中款待。
英國藝術史家柯律格把這種帶有社交意味的藝術交易稱為“雅債”(Elegant Debts),這在文徵明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在文徵明把書畫作品作為禮物來應酬的過程中,有一張巨大的社會關系網在其背後。
今天我們可以把唐寅和仇英稱為“職業畫家”,因為他們會接受委托、會在意贊助人支付的報酬、會接受贊助人對風格的要求,而文徵明卻不會,他很少繪制裝飾性的作品,是個更純粹的文人畫家。但這并不代表他抗拒出售或者出贈自己的作品,作品能帶來回報也是他樂意看到的,無論這種回報是金錢、人情還是名聲。
文徵明是明代中後期著名的書法家、畫家,在繪畫上與唐寅、沈周、仇英并稱“吳門四家”。
柯律格在著作中寫道:“文徵明一生中制作了許多文化性物品;這些作品都在當時精英階層的物品交換模式中具有相當的價值,不僅在轉手易主間可以換取高額的金錢報酬,甚至還可以随葬墓中以證明死者的精英地位。”
文徴明相當多作品的創作動機,正是這種送禮的社交需求。
本文首發于第508期《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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