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90歲這一年,迷上了甜寵偶像劇。偶像劇劇情誇張、狗血,爺爺卻沉浸其中,安放一生的情感匮乏與疲憊。學曆和性格差異巨大的爺爺奶奶吵鬧大半生,晚年,卻在偶像劇裡達成了和解。
看偶像劇的“哭巴龍”
“你是不是沒有那麼喜歡我?”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楚楚可憐地問。
“怎麼可能,是你皮糙肉厚。”男人冰着臉回應。
女孩也不惱,嬌嗔地撅起嘴巴,靠在了男人的肩上,男人伸手環住了她。
客廳昏暗,逼仄。屋頂的大燈壞了,隻有電視機發出熒熒微光。深夜11點,爺爺陷進正對電視的沙發裡,雙腿翹着搭在矮凳上,握着遙控器的手從沙發扶手垂下。他靜止着,頭發花白稀疏,專注的臉被電視機遊移的光影反複照亮。
電視裡正放着偶像劇《烏鴉小姐與蜥蜴先生》。男主角是天才設計師,多年前遭遇車禍,植入了一顆機械心髒,一旦心情劇烈起伏就會使得身邊人“觸電”。受機械心髒所限,他需要時刻控制自己情緒,更不敢戀愛,以防止心跳加速導緻生命危險。此時,他與女主突破種種艱難險阻,終于在一起。
爺爺看得津津有味。每天吃完晚飯,把碗一推,他迫不及待地走向沙發,輕車熟路地打開數字電視,定位到上次看的地方,繼續往後看。往常10點準時休息的爺爺,最近每晚看電視看到11點,被奶奶連聲催促後,他才戀戀不舍關掉電視,慢吞吞地起身去廁所洗漱。短短三天時間,爺爺就刷到了二十四集。
“哇!爺爺你竟然在看偶像劇!”有天下班回來,我看到電視上播放的内容,誇張地叫起來。
從小看台灣偶像劇長大的我,早已過了為帥哥美女的愛情故事流淚的年紀。90歲的爺爺竟然會對偶像劇感興趣,出于好奇,我坐在爺爺身旁。兩分鐘以後,看到男主躺進一個充滿廉價科技感的充電倉後,我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低頭繼續玩手機了。
突然,爺爺雙手撐住了沙發,這是他要起身的标志。搖晃了幾下助力後,他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我以為他要去上廁所,怕絆到他,趕忙把腿往回收了收。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爺爺還站在原地。
“爺爺你在幹嘛?”我問。
“坐累咯,我站起來休息下。”爺爺嘴上說着,眼睛仍然盯着電視。
“有這麼好看嗎?”我隐隐覺得有些好笑。
“好看。”爺爺平日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似乎還有一點羞澀。
爺爺愛看偶像劇,其實早有端倪。小學時,爸媽因為下崗創業,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家屬院裡又沒什麼同齡的小夥伴,童年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和爺爺奶奶泡在一起。我們每天重要的活動之一,就是看韓劇。
那時CCTV8經常滾動播放着一些熱門韓劇。我人生中的第一部韓劇叫《看了又看》,講述的是金珠銀珠兩姐妹機緣巧合嫁給了另一家的兩兄弟,由此引發的幾個家庭間的故事。
圖 | 經典韓劇《看了又看》劇照
北方夏季炎熱,午後屋外高溫凝固,草木虛弱靜靜悄悄,時不時傳來幾聲蟬鳴,證明世界還在運轉。屋子裡開着空調,地闆上鋪着涼席,我和爺爺奶奶坐涼席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機。
爺爺對韓劇很上心,每天守着點,在開播前努努嘴讓我把電視打開。但看的時候,他卻很沉默。奶奶則是觀衆裡最坐不住的那個。“看金珠那個樣子,還一手捏着點心一手接着。”直爽潑辣的奶奶看不慣金珠的扭捏,一邊點評一邊模仿起來。經常電視劇才看到一半,樓下哪個姐妹叫她,奶奶就跑出去和姐妹唠嗑了。留下我和爺爺繼續為金珠銀珠的婚事揪心。
有天,奶奶從外面回來,推開門就吓了一跳。我和爺爺一起眼淚汪汪擡起頭望着她,臉頰上都是眼淚。
“咋啦,哭啥呢?”奶奶一臉疑惑。
“《看了又看》大結局了,”我嗚咽着,語無倫次地向奶奶解釋劇情,“她媽到最後還是偏心姐姐,兩姐妹都生孩子,還是陪在金珠身邊。”
奶奶這時注意到了爺爺,眼睛紅紅的,在旁邊一聲不吭。我也扭頭看爺爺。
爺爺哭的時候,一開始不會發出聲音,而是眼裡慢慢蓄上眼淚,過了一會兒忍不住了,嘴巴咧開,發出很低的嗚嗚聲。
“你都多大歲數了,哭成這個樣子?”奶奶大笑起來。
“銀珠她媽太偏心咯!”雖然來到北方已經六十多年,爺爺仍然操着一口濃重的川音。爺爺義憤填膺地說着,整張臉因為哭泣憋得通紅。
爺爺“哭巴龍”(四川方言,愛哭鬼)的形象算是深入人心。難得看到爺爺的哭樣,我也破涕為笑,跟着奶奶一起笑起來。
遙遠的初戀八年
除了偶像劇,爺爺還愛看知青題材的電視劇。這種劇集的套路也大抵相似:一群年輕人被下放到農村,其中三個人有感情糾葛:兩男愛上一女或者兩女愛上一男。突然有了回城和考大學的機會,主角團一個考上大學飛黃騰達,一個回城工作,一個留在了農村。幾十年間,幾個人的際遇天差地别,但在情感上還是剪不斷理還亂。誇張一點的,恩怨還會牽扯到他們的下一代。最後結局也一定是和和氣氣,一群人聚在一起笑中帶淚追憶青春往事。
爺爺對這種情節樂此不疲。但有時候,他看着看着,眼神會變得飄忽不定,靜坐很久,像沉浸在什麼久遠的回憶中。
爺爺奶奶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兒時的我一直充滿疑惑。因為他們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爺爺是南方人,還是那個年代罕見的大學生,沉默寡言,不喜交際;奶奶是北方人,不識字,熱情潑辣,人緣極好。住在老家屬院的時候,他們兩人很少待在一起,似乎也沒什麼話好說。通常,爺爺坐在書桌前讀書看報,奶奶不是去樓下的小院裡洗衣服幹活,就是搬個闆凳和其他老街坊聊天。
能讓爺爺出門的原因一般是買菜。有時候買菜回來,碰到鄰居給他打招呼:“剛出去回來啊王師傅?”爺爺也就點點頭走過,不說什麼客套話。
夏天,奶奶和其他一些老太太經常坐在院子裡乘涼唠嗑。有一次,爺爺把自行車停好,難得地也走過去站一會兒。誰想到,他看也不看直接站到某個奶奶的面前,手背在身後背對人家。回去後,奶奶數落他:“小賈後來跟我說,我們在那兒坐着,你家王師傅直接走過來屁股對着我們,多不好看。”爺爺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回了一句:“我不站那站哪兒啊!”
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爺爺奶奶經常會吵架:奶奶買了袋面回來,爺爺在家裡坐着也不搭把手;爺爺怕熱要開着電扇睡,奶奶讓他關掉他不聽;奶奶吃飯的時候和他閑聊,他隻悶頭吃飯一聲不吭……吵架通常以瑣事為源頭,繼而牽扯到舊事上。
“天天擺着張臉給誰看呢,跟誰欠你的一樣!怪不得明明不要你!”奶奶經常氣急敗壞地罵道。
我那時不懂事,跟着奶奶學舌:“怪不得明明不要你!”
我不知道明明是誰,也從來沒見過,隻覺得爺爺被罵得啞口無言的樣子很好玩。爺爺隻是靜靜聽着,既不辯解也不回嘴,被罵急了才說一句:“有完沒完!夠了沒!”然後繼續吃飯,看報紙,看電視。等過兩天奶奶氣消了,他們又回到過去互不打擾的生活狀态。
直到多年後,我才從姑姑口中知曉爺爺和明明的故事。一個被影視劇重複千百次、在命運和時代洪流中錯過的愛情故事。
作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紡織工程專業的大學生,爺爺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畢業之後,爺爺被分配到了北方一座小城裡的紡織廠。兩年過去,同來的同學都轉為了正式的工程師,爺爺卻還拿着實習生的微薄工資。
郁悶的爺爺選擇了探親休假來排解心情。在家鄉四川廣安,他經人介紹認識了明明。
明明溫柔又漂亮,在當地一所學校當老師。兩個人很快确立了戀愛關系,開始了書信往來的異地戀生活。每周一封的信,從60年代一直寫到70年代。
與此同時,爺爺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出身問題跟随着他,他不敢給明明任何承諾。明明從信件中看出他有所隐瞞,寫信到廠裡詢問情況,這才知道原委。她沒有拆穿或質問爺爺,相反,怕愛人難堪,直到兩人又一次見面時,明明才主動說自己都知道了,但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可就在爺爺鼓足勇氣準備開啟新生活的時候,打擊接踵而至,“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
或許一輩子都要留在北方的農村,與明明今生徹底是沒有可能了。爺爺狠心寫下了分手信,結束了長達八年的初戀。
那時,爺爺已經四十歲,心灰意冷的他匆匆忙忙和農村一個不識字的、小他20歲的女人結了婚,她就是我的奶奶。
“後來落實政策,你爺爺有機會自己回來的。好多人都把老婆孩子扔在農村了。廠裡讓你爺爺回去,他說不讓帶我老婆孩子我就不回,廠裡沒辦法就同意了。他坐車來接我和你爸那天,我正捧着碗吃飯呢,沒吃完就跟着他上車走了。後來回村裡别人還笑,‘那碗飯後來吃完了不?’”在奶奶看來,這是爺爺為數不多還算有良心的證明。
圖 | 小時候的我與爺爺奶奶
但大多數時候,爺爺冷漠又疏離。又或許是因為奶奶和他理想中知書達理的妻子的形象相差甚遠——早年窮苦的經曆,早已把奶奶磨砺得像一塊石頭。
剛從農村回到城市,奶奶沒有工作,一家四口全靠爺爺幾十塊的工資養活,好不容易,奶奶才在紡織廠找到工作。作為工程師的爺爺經常出差,奶奶一邊紡紗一邊照看着年幼的爸爸和姑姑。和别人發生沖突了,奶奶毫不示弱直接扯開嗓子大罵。“整個廠子裡,都知道我厲害,沒人敢欺負我們!”說起早年的“英雄事迹”,奶奶臉上很是驕傲。
在生活中,她和爺爺也是處處“針鋒相對”。爺爺不會照顧人,不心疼人,不會說好聽話。因為不夠圓滑,錯過了很多工作中的提拔機會。奶奶對爺爺滿是埋怨。爺爺既不反駁,也不改變,像一堵堅實的圍牆,把真實的自己團團圍住。
“你們不相愛為什麼不離婚呢?”姑姑經常問他們。兩個人都沉默,沒有作答。沒幾天,又開始了雞飛狗跳的生活。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
2015年底,為方便照顧爺爺奶奶,爸爸和姑姑湊錢在離我家很近的地方給他們買了套新房。新房子寬敞不少,周邊環境也好了很多。對爺爺來說,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但奶奶失去了她的老姐妹們。新鄰居她都不認識,于是也整日待在家裡。爺爺和奶奶,再也躲不過彼此了。
一開始,奶奶還動不動騎上電動車往老家屬院跑,每次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她們都非要留我吃飯我不留,那誰好意思啊。”但間隔的時間逐漸變長,從每周到每個月,再到半年,一年,奶奶回去得越來越少。
2006年,爺爺在醫院檢查時被查出小腦萎縮,據說可能會演變為老年癡呆。可誰知道十幾年過去,爺爺雖然腿腳越來越不好,但依舊頭腦清晰,思維敏捷,倒是奶奶開始出現了記憶衰退。
她經常走進廚房,然後呆呆望着刀具和碗盆出神,忘記自己要做什麼;下午問她,她已然忘記中午吃了什麼飯;去小區外面遛彎兒,甚至還出現找不回家的情況。
衰老來得迅猛,無法抗拒,不可抵擋。曾經風風火火,能幹要強的奶奶老了。這些年的愁苦與疑慮變成眉間抹不平的“川”字,她像嬰孩一樣,展露出依賴,越來越多地和爺爺待在家裡。爺爺聽廣播,玩手機,她就擺弄擺弄花草;爺爺看電視,她就跟着一起看。
為了在兒子和女兒之間保持平衡,前不久爺爺奶奶又風塵仆仆從家鄉來到了北京。這邊的小區不大,樓與樓之間密密麻麻停滿了汽車。僅有一片綠蔭,兩條長椅的一片空地,構成了小區的核心地帶。到了下午四五點,太陽光柔和下來的時候,爺爺會和奶奶出門去散散步。拄着拐杖走半圈,坐在輪椅上再讓奶奶推他半圈。奶奶也會時常在家裡抱怨:“他就是懶,走不動了就讓我推他,百十斤重的,推他多費勁。”每當這個時候,爺爺總是默不作聲,下一次奶奶再叫他出門,他就擺擺手說不去了。
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唯一的活動剩下了買菜。爺爺從沙發上他經常坐的位置起身,慢騰騰地穿上鞋,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奶奶,步行到兩公裡外的超市。超市現在都在推行APP,隻留下一個人工結賬的口子,住在附近的老人們往往會在前面排起長隊。用現金付完錢,爺爺奶奶又互相攙扶着回到家裡。
爺爺現在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奶奶記性不好,爺爺腿腳不好,出門成為一件需要兩個人合作完成的事情。他們一起去超市買菜,一起去藥店買藥,一起去銀行開工資,一起緩慢地行走在大小街巷:爺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奶奶,奶奶扶着他,聽他指揮該怎麼走。在共同度過50年後,他們的背影看起來終于像是依偎。
圖 | 爺爺和奶奶
我沒有問過爺爺是否還會想起從前,沒有問過他電影裡“這麼确切的愛,一生隻有一次”是否真的存在。答案或許已經不再重要,它藏在爺爺為偶像劇裡浪漫愛情的每一次動容,藏在爺爺和奶奶坐在電視機前的那些時刻:交談的時刻,或是不必交談的時刻。
電視裡,《烏鴉小姐與蜥蜴先生》依舊不分晝夜地播放着,爺爺也依舊長久地看着,就像長在電視機前的一株植物。奶奶收拾完碗筷,坐在他旁邊,和他一起看。碰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問爺爺。往往剛問過一遍,沒過幾分鐘,她又忘了。
“他喜歡這個女的?”
“不是,這兩個才是一對。你自己不會看嘛!”爺爺眉頭皺起來,有點不耐煩。
“好好說呗,着什麼急啊。”奶奶小聲嘟囔,“哦哦,他倆互相喜歡。”
“對頭。”爺爺語氣緩和下來。
“11點了,睡吧。”奶奶說。
“好。”爺爺點點頭,把電視按滅。
- END -
撰文 | 王千
編輯 | 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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