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西方諺語
似是而非的謬誤有時令人愉快。—弗蘭西斯·培根
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巴爾蒙特
需要證明的真理隻是半個真理。—紀伯倫
據魯迅說,人通常缺什麼才喊什麼,他依此考證,認為孔老夫子很可能患有胃下垂引起的消化不良: 因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孔子,動辄陷于“餓困陳蔡”的地步,原本似乎不該抱有“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奢求,大概由于周遊列國,奔波不止,木輪馬車,坎坷土路,結果難免颠簸成胃病,才不由得如此嚷嚷,照此推淪的話,則國人目前最缺乏的大約要數“真、善、美”這三樣東西了,不然,我們的耳朵裡怎麼會全都塞滿了這些玩意兒?
不過,“善”與“美”姑且不論,“真”卻可以被斷定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充裕的一種東西。原因在于,我們的傳統曆來不去分辨“真”與“假”的邏輯差别,隻一味的關心社稷政治和道德倫理,連位列諸子之首的孔子、老子亦無例外,所以“位高權重”就成了中國人永不枯竭的真理源泉。至于“真”到底是一種什麼狀态? 以及我們究竟缺乏到何等程度?恐怕大家連最起碼的估測能力都沒有訓練出來。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中國學者不太能理解西方知識分子何以會傾向不可知論,于是當然也就弄不明白,西方人為什麼要一次次地準翻過去被實踐反複證明是正确而有效的“真理”,從而令科學的發展永無止境。
以下言歸正傳。“Truth”(“真”) 常常被我們的翻譯家在哲學專著中譯成“真理”,這可能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自從17世紀以來 (甚至最早還可推到2400年前的柏拉圖) ,以笛卡爾、波義耳和貝克萊等為代表,西方哲人、也就是當時真正有思想的學者就已漸漸明白,外界的“真”一旦經過“感” (指感官感覺或感性) 和“理” (指邏輯推理或理性)的過濾,它馬上就變成了“失真”,或者至少你已無從判斷,它是否還保持着“符合論”意義上的“本真”。也就是說,“真理”·這兩個字,在字義上很可能處于背反的兩極,壓根兒就放不到一起去。因此,等發展到休漠和康德那裡,與“真”聯系在一起的“客體” (“物自體”) 就被徹底抛到不可企及的爪哇國去了。不過,要想理解這個問題的實質,我們還得先從公元前500年古希臘的恩培多克勒說起,并繞開繁瑣的哲學史,以便能夠單刀直入地剖析問題的核心。
恩培多克勒可謂是“唯物反映論”的鼻祖,他最先開始較系統地探讨認識論問題。他的觀點很奇特,但其實又是最貼近于常人的看法。譬如他認為我們的各個感官大緻上是類似真空的若幹“孔道”,通過外物發散的某種粒子“流射”而形成感覺。大約他也發現不同的感官具有不同的局限性,于是進而提出了“同引異斥”的感知原則,例如眼睛是火與水的孔道交錯排列起來的,“通過火的孔道,我們看到亮的對象,通過水的孔道,我們看到黑暗。”這樣一來,我們感覺到的知識當然是客觀全真的。至于“智慧”和“意識”,乃由血液将流射帶入心髒充分混合而成,因此“圍繞着人心的血液就是智慧”,這跟曆來持以唯物觀的中國人把“心”——“心想事成”的那個“心”—視作思維的器官不謀而合。
然而,“反映論”一定是大成問題的。首先,我們的感官不可能隻是一條真空的“孔道”; 再者,即使我們的“感知”或“意識”隻是一面鏡子,那鏡子是黃色的銅鏡抑或是無色的玻璃鏡,是平鏡抑或是凹凸鏡,其中被反映物的影像仍會因鏡子的不同而不同; 照相使立體變成了平面; 洛克式的“白闆”又使白色的描摹了無痕迹可顯; 總之,你隻要不是“無”,你就不能無條件、無規定地接受外來的影響: 若然,則你所說的“對象”究竟是“你的對象”還是“外界的對象”,立刻成了一個令人茫然的問題。
事實上,人類的“感知”發源于理化物類的“感應”,一如人類本身發源于原子、分子和生物的一路進化那樣。隻不過,越低級的物質形态,由于其存在度偏高,它的感應屬性相應偏低; 反之,越高級的物種形态,由于其存在度傾向遞減,它的“感應”屬性就會相應代償到某種“感知”級别的高度罷了。既然如此,按照由簡及繁的原則,如果我們能夠首先探明物理感應屬性的基本規定,則無淪“感知”或“精神”看起來多麼令人眼花缭亂,它的基礎運動态勢自會因此而變得一目了然。
以原子結構為例: 電子的常态存在以感應于質子的核态存在為前提 (譬如一個質子外繞一個電子就構成最簡單的氫原子) ,對電子說來,它以自身“先驗”的負電性來“感知”并“應答”質子的正電性,也就是說,作為“主體”的電子要有所“知”,它自身不能隻有一個真空的孔道,而是必須首先具備某種特定的主觀感應屬性如“負電荷”(即電磁屬性),否則它不可能獲得有關質子的任何信息; 反之,質子亦以其固有的正電性作為“客體”的現象形态來回應電子對自身的“感知”,也就是說,電子的所知僅限于質子的“正電荷”,至于質子的其他屬性,譬如形狀、體積、質量、色澤等,對于電子來說一概不存在,或一概歸于“超驗”的範疇。可見,任何“感應”或“感知”,都不過是“主體與客體” (此乃哲人的說法) ——其實就是“宇宙分化物” (此乃自然的本态) ——之間對應屬性的藕合,就像人的視覺隻是視網膜細胞中的感光色素與光子的耦合,由此将光能通過化學能轉變為神經沖動那樣。而且,這裡還有一個問題: “合”過程本身不免使客體固有的屬性被扭曲,或者說,不免把“主體的感應屬性”疊加到“客體的可感屬性”上去,從而令感知所得呈現為某種變态了的“二相耦合體”。比方說,電子在感應質子的一瞬間,它所收獲的不是質子正電荷的原樣,而是自身負電荷與質子正電荷碰撞交融之後的那個“電中性”産物——氫 (電磁感應) ; 再譬如,假定“酸分子”為主體,“堿分子”為客體,則“酸”(以酸根作為自身的感知屬性) 在感應“堿” (以堿基作為對應的可感屬性) 的一瞬間所收獲的知識,恐怕隻能是耦化中和之後的另外一樣東西——鹽 (化合感應) ,而不可能是原模原樣的“堿”了。
換句話說,感應或感知過程必然使“客體”轉化為“對象”,而“對象”的“對象性”又必然受制于主體感應屬性的規定或局限。這樣說來,“客體”與“對象”之間至少存在着如下區别: (1) 客體的全部屬性與其可感屬性的差; (2) 客體的非屬性基幹全然無從體驗; (3) 客體可感屬性遭到主體感應屬性的疊加變态。一句話,“對象”已不是“客體”,它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主觀化的産物,或者說,它原本隻能是一個随主體的不同而發生變化的“假象”。這就好比面對同一世界,靠超聲回波來感知對象的蝙蝠,與靠眼睛來視察對象的猩猩,它們各自所得到的對象或表象一定是全然不同的形态。而這不同,并不與對象的實際載體相關,僅與對象的實際主體相關。
更有甚者,既然主體的感應屬性必将随着自然物演弱化進程的發展而相應增益,那也就等于說,主體的“主觀性”勢必越來越膨脹。按照這個邏輯來推究,則主觀性的增加隻能使對象遭到扭曲的程度加重,盡管主觀性 (即主體感應屬性) 的增加也會使對象給出的信息量相應增加。換言之,人類的“感知度”誠然一定大于原始物質的“感應度”,但信息數量的上升并不意味着信息真度的同步上揚,反而隻能是一種反比互動的關系。所以,請你記住,“真理”通常沒有“謬誤”可靠,因為所謂“謬誤”其實就是“此前的真理”,新的真理被提煉出來,舊的真理就被人們揚棄為謬誤,而任何新知識、新理論或新學說,它被人推翻的速度總是更快,亦即它的“真”性遞減,“假”性遞增,因而造成其穩定度日益下滑,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知識更新速率愈來愈高”的主要原因。
“真’這種東西,原本應該是指剔除了主觀性之後所餘留下來的純客觀成分,可你借以獲知對象的惟一手段偏偏就是那主觀屬性本身,除此之外,你一無所有。于是,你隻能收取由你的主觀屬性所變塑出來的“世界圖景”,即便它因此而一“假”到底,你也無可奈何,甚至連無可奈何的惆怅都無由發生,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身的知覺居然沉溺在失真的汪洋裡,是謂“形而上學的禁閉”。可見,你盡可以不去理會哲學,但哲學上的法則卻不會放過你,反倒可能揪你愈緊; 你也可以到處去漫談“真理”,但真理決不會因此而垂青于你,反倒可能背你遠遁。好在,認知過程盡管不免是一個失真和虛拟的過程,但恰恰是源于這種“失真”,你才走上了“求生”的坦途,恰恰是基于這番“虛拟”,你才踏上了“求實”的蹊徑。既然如是,夫複何求!
莊周夢蝶
至此,你還想刻意求“真”嗎? 我以為,恐怕你連“我播下的是龍種但收獲的卻是跳蚤”這樣标榜初衷的豪言也說不出來了吧,因為,你播下的就是跳蚤! 甚至,你自身就是一個跳蚤! 隻不過,你是一個在求知定式上與跳蚤無異的不自覺的跳蚤變種而已。這倒讓人聯想起《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門口大書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我們其實都無例外地飄浮在這個“太虛幻境”之中,隻是這虛幻之境并非一處溫柔鄉,而是一幕障眼戲。在這出戲裡,“真”總被我們弄成“假”,然後我們還以“假”為“真”;相應地,“實”總被我們弄成“虛”,然後我們又以“虛”為“實”; 故,在這個“認知幻境”裡,上列對聯亦叮随之改批如下:
真作假時假亦真,實為虛處虛還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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