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美國)伯納德·馬拉默德
喬治·費舍爾已經醒了,但仍然躺在床上,他想着白天目睹的那次車禍。一個年輕人被一輛汽車撞了。喬治深深地同情這個人,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歲,當時,他很想上前安慰他,可是就是不知該怎樣說出來。喬治回家,心中一直還憋着這未說出口的話。
回到那間黑暗的屋子,躺在床上,聽到女兒弗洛倫斯把鑰匙插進鎖裡的聲音。她悄聲說:“你不進來待一會兒嗎?”
“不。我明天九點有課。”
喬治想,這個小夥子真是好孩子。弗洛倫斯和他在一起,一準叫人放心。她有點像她媽媽,不知道該怎樣和好人相處。
一連幾天喬治都沒有睡覺,這是因為他讀了一本非常有趣的書,他總是躺在那裡想象着,這些事情都是沖着他發生的。在這些無眠的夜裡喬治想着白天所發生的事,他對那個垂死的年輕人說“不要怕”,他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說“你理解我的孤獨”。他告訴妻子和女兒他對她們是怎麼想的。
“貝蒂,”他對妻子說,“有一回你讓我說了話,但是那不是你,而是海,是那黑暗,還有那水拍打橋墩橫梁的聲音。這些富于詩意的東西讓我感到了人是多麼孤獨……”
他對弗洛倫斯說:“你從小我就愛你,可自從你拒絕上大學,我對你就失去了最後一點點感情。你讓我最滿意的事情是常常把像保羅那樣受過教育的小夥子帶回家,但你卻又和他們處不長久……”
喬治不斷地向自己說這些事,直到黎明的第一抹灰白色的光溜進卧室,睡在另一張床上的貝蒂的側影更清晰。
一天,門鈴響了。來人是保羅,他戴一頂舊帽子,穿一件雨衣,肩上已淋濕了。
“保羅,下雨啦?”
“下點小雨。”保羅進來了,但沒有脫下雨衣。
“弗洛倫斯呢?”
“她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了,她母親到什麼地方去打橋牌或玩麻将了。”保羅有點失望,朝門口走去。
“哦,很抱歉。”喬治說,心裡希望這個輕人能待一會兒。
保羅到了門口又轉過身來,“費舍爾先生。”
“嗯?”喬治應道。
“和我出去散散步怎麼樣?”
“你不是說在下雨嗎?”
“隻是春雨而已。”保羅說。
“好吧,”喬治說,“散步,對我有好處。”他進到他的房間去找雨鞋。他感到一陣激動。
剛一走上大街,冷霧就落在他的臉上,喬治可以感覺到一陣激動像電流一樣流遍全身。
整個天空都飄灑着白白的霧水,街燈上也挂滿了水珠。充滿水汽的風從新澤西州吹來,越過赫德森河,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有時,風把霧珠吹進喬治的眼裡,使他好像觸了電一般,身上一陣驚悸。他邁着大步跟上保羅。他很想喊出來,但他不想讓保羅看出來。
保羅一直在講話,他講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們的故事,談起這次戰争,又談論起了人民。喬治向這個孩子講了在車禍中死去的那個年輕人的故事,當他發現這個故事讓保羅深受感動時,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後來他們就談起了弗洛倫斯。喬治有些不安,并且有點害怕。
“弗洛倫斯挺漂亮,長着那麼一頭紅發。”保羅說,他那個神态好像是在講述自己。
喬治沒有說什麼。
“費舍爾先生,”保羅很認真地告訴他,“弗洛倫斯愛上我了,她是這麼對我說的。我也想愛她,因為我很孤獨,可我不知道——我對她愛不起來。我們在河濱路散步,她說我郁郁寡歡,悶悶不樂,她要去看電影。”
喬治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厲害。他感到他是在傾聽他們的秘密,然而這些又不是什麼秘密,因為他一生中早就知道這些。他想要說話——
告訴保羅自己也和他一樣。他想要告訴保羅他一生中是如何孤獨,如何徹夜不眠,不是做夢就是想這想那直至東方發白。但是他沒有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保羅。”他說。
他們冒着雨往回走,雨下得大起來……
進屋,喬治脫掉雨鞋,把淋濕的帽子和雨衣挂到了衛生間。他輕輕地從收音機裡調出一些爵士音樂,點燃一支雪茄,然後關了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他來到窗前,把窗簾拉到一邊去。
春雨飄落着,落在一望無際黑黝黝的澤西河岸,落進奔騰流淌的河水。雨點拍打着高大的楓樹的葉子,發出單調的聲音。冷雨灑窗,喬治感到淚水已流到了腮邊。
他内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欲望,他想要說他從來沒有說出的話。他想要告訴她們他發現自己,而且再也不會失落,再也不會沉默。他愛保羅,他愛弗洛倫斯和貝蒂,他也愛那個在車禍中死去的年輕人。
“我必須告訴她們。”他想,他先推開了弗洛倫斯房間的門。
弗洛倫斯在睡覺。他能聽到她那輕輕的呼吸聲。
喬治想說的那些話又凝滞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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