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傳》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包括梁山108條好漢在内的許多人物都有一個甚至幾個綽号。這些綽号對描寫人物性格特征和塑造人物形象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使整部小說更有文學性和可讀性。但是，語言具有時代性和地域性，綽号又一半來自于民間俗語，有些綽号的含義，水浒故事在流傳過程中還可能被誤傳，所以今人理解起來有一定難度，解讀時出現一定的争議和分歧。本文對兩個有争議的綽号——“黑旋風”和“混江龍”提出自己的看法。

黑旋風是《水浒傳》重要人物李逵的綽号，本來十分淺顯易解，是說李逵體黑魁梧，行動風風火火，戰場上迅猛快捷、勢不可擋，像刮起一陣黑色的旋風，但是，有些詞典、書籍、文章卻不這樣認為。比如《文史博覽》2018年第4期上一篇名為《水浒英雄的怪綽号》說：“時下，一些報刊把李逵的“黑旋風”解釋為“行動迅速，像旋風一樣快”。其實，“旋風”指的是宋代時的一種火炮，引信點着便可發炮，民間俗語曰 ：“神仙難躲一溜煙”，故将這種火炮命名為“旋風”。書中之所以稱李逵為“黑旋風”，一是說他膚色黝黑，二是說他脾氣暴躁，像火炮一樣“沾火就着”！”

上文還一字不差地出現在《中外童話畫刊 ·經典美文少年讀本》題名為《被誤解的<水浒>人物綽号》的一文中，又被選登在2013年《黑龍江教育》年第4期。

據盛巽昌《水浒黑白綽号譚》一書說，将黑旋風指為黑色的火炮的說法的始自《水浒傳》研究專家王利器，筆者未找到王教授原文。王教授引《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十六記載:“金人攻東水門,矢石飛注如雨,或以磨盤及碡碌絆之,為旋風炮。王師以纜結網承之，殺其勢。”因而判斷，旋風是當時一種金國炮名，黑旋風為黑色的旋風炮之謂。

那麼到底“黑旋風”是不是這個意思？現來考證一下。

一般認為，宋元時期佚名氏所做的《大宋宣和遺事》和畫家龔開龔聖宇的《宋江三十六人贊》，最早提出了宋江等36人的姓名綽号，并成為施耐庵創作和加工整理《水浒傳》的藍本。所以，水浒人物綽号，36天罡等是宋元時期流傳下來的，隻有72地煞絕大多數才是作者拟定。在《大宋宣和遺事》“黑旋風李逵”名與綽号已經形成并固定，隻是沒有一點個人故事。龔開從小就聽說了許多水浒故事，并為故事人物畫像題贊。在他的《宋江三十六人贊·序》中，李逵排名第二十，名與綽号也是“黑旋風李逵”。贊曰：“旋風黑惡，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爾亦兇。” 大概意思是說，此黑旋風刮起來厲害，而在山谷裡尤見厲害。這是文獻中最早、最原始的對“黑旋風”含義的解釋，“黑旋風”就是黑惡的旋風，跟火炮無關。

在元代雜劇中，有很多水浒故事，其中李逵是一個重要角色。元人東平府學高文秀樂府，作過《黑旋風窮風月》、《黑旋風喬教學》、《黑旋風雙獻頭》等劇；大都的雜劇家楊顯之，與關漢卿為莫逆之交，其樂府有《黑旋風喬斷案》；康進之樂府，作過《梁山泊黑旋風負荊》。在這些雜劇中,李逵或是能數學、會斷案的精細漢子,或是品桃花、賞風月的風流人物，綽号都為黑旋風。但是，劇中對黑旋風的含義并未作出明确的解釋。顯然不與人物形象有什麼性格上的聯系,缺乏實際意義。

清代的金聖歎是《水浒傳》重要的點評者，他對“黑旋風”的含義是這樣理解的：“旋風者，惡風也。其勢盤旋，自地而起，初則揚灰聚土，漸至奔沙走石，天地為昏，人獸駭竄，故謂之旋。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于一處故也。”

另外，還可以參考柴進的綽号“小旋風”來理解“黑旋風”的含義。《宋江三十六人贊·序》對小旋風柴進評曰：“風存大小，黑惡則懼。一噫之微，香滿太虛。”這裡小旋風純粹指的是大自然中的風。《水浒》本身對這個外号的含義沒有作出說明，但是金聖歎在評論中給出了他的理解：“水泊之有衆人也，則自林沖始也，而旋林沖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于水泊，其猶青萍之末矣，積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為“小”矣，此“小旋風”之所以名也。”

金聖歎認為“旋風”就是自然界中的風，與什麼火炮無關。

《水浒傳》對黑旋風的含義也沒有明确的解釋，但多次強調李逵皮膚黝黑，威風凜凜，上陣厮殺快捷迅猛，一往直前，勢不可擋。如第38回對李逵的描述：“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不搽煤墨渾身黑，似着朱砂兩眼紅。閑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岩畔斫喬松。力如牛猛堅如鐵，撼地搖天黑旋風。”一旦殺起人來，不分敵我，“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将去”。分明更像一股強勁的黑旋風，絲毫跟旋風炮無關。

總之，無論是最初的文獻，還是最權威的點評家，都沒有認為“黑旋風”就是什麼“火炮”。黑旋風是個組合詞。“黑”指本人面色黝黑，旋風即是回旋的疾風，戰場上勢如黑惡旋風。黑旋風綽号貼切地給出了李逵性格暴躁、辦事魯莽和剛正不阿和勇武過人的個人特質。

查閱了王利器教授的許多水浒論文，筆者沒有找到他關于“黑旋風”的解釋。筆者推測，王教授從《三朝北盟會編》等宋史中查找到了“旋風炮”的記載，既然與“黑旋風”有關，那麼出于曆史考證的需要，二者有無關系，都有必要提出來。但不一定他便認定這就是“黑旋風”綽号的原始含義。有可能是别人讀了王教授的文章，結果就認為是“黑旋風”的本義了。

不管怎麼說，不能看到“嫦娥号”，就認為“嫦娥”是指人造衛星，看到“雪龍号”，就認為“雪龍”是南極考察船，見到“飛毛腿”，就認為是彈道導彈，從而忘記這些名詞的原始含義。

所以《水浒英雄的怪綽号》等文章的解釋，确屬曲解，應該予以糾正，不能再在中小學讀物上誤導青少年。

“混江龍”是李俊的綽号。混江龍李俊是《水浒傳》中除了宋江之外最為成功的領導者，甚至可以說是比宋江還成功的領導者。他原為揚子江撐船艄公，兼販私鹽，梁山大聚義後，排名天罡星第26位，成為水軍統帥。平定方臘後，他詐稱風疾，拒絕随宋江入京，帶領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兩位兄弟以及在江南新結識赤須龍費保、卷毛虎倪雲、太湖蛟蔔青、瘦臉熊狄成等4位好漢，駕船出海，征戰異域，成暹羅國之主，稱霸海濱。

《宋史·文彥博傳》記載，北宋時代有一種疏浚河川的工具叫“鐵龍爪”，《元史·泰不華傳》記載：“黃河決，奉诏以珪玉、白馬緻祭河神，竣事上言：淮安以東，河入海處，宜仿宋置撩清史，用輥江龍鐵掃撼蕩泥沙，随潮入海。朝庭從其言。”，因此有人認為指出“輥江龍”是一種刷蕩沙泥的治河工具。“輥”同“混”，“輥江龍”又寫作“混江龍”。

又，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火器》上說：“‘混江龍’：漆固皮囊裹炮沉于水底，岸上帶索引機。囊中懸吊火石、火鐮，索機一動，其中自發。敵舟行過，遇之則敗。”據此，混江龍還可認為是一種水雷。

因曆史上有這兩樣東西，有人便把“混江龍”這個綽号解釋為一種刷蕩河沙的工具。

這種解釋也是一種誤讀。

《大宋宣和遺事》中講，宋江藏于九天玄女廟，得天書一卷，寫着36将綽号姓名（包括鐵天王晁蓋，宋江未列其中），其中排名第五者為“混江龍李海”。宋江見到天書時，太行山梁山隻有24人，李海上山落草，是宋江帶領去的。一起上山的還有朱同、雷橫、李逵、戴宗等7人。此時晁蓋已去世，後張橫、呼延綽、魯智深來投，湊夠36人之數。李海即《水浒傳》混江龍李俊最初原型。

到了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中，“混江龍李海”已經成為“混江龍李俊”。贊曰：“乖龍混江，射之即濟。武皇雄尊，自惜神臂。”乖，有背離的意思，也有性情行為不正常的意思，乖龍即暴龍。“乖龍混江，射之即濟”，似喻李俊為翻江倒海的暴龍，與什麼刷蕩泥沙的鐵掃無關。

再看《水浒傳》中，李俊出場時自我介紹說自己的特長就是水性好：“專在揚子江中撐船艄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混江龍李俊的便是”（第37回）。“混江龍”顯然指翻江倒海之龍。再如，李俊從出場時一直到海外稱霸，身邊都伴随着帶領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兩位兄弟，後來在江南又結義了赤須龍費保、卷毛虎倪雲、太湖蛟蔔青、瘦臉熊狄成等4位好漢，顯然他們的綽号都是同一類型，是偏正詞組，以兇猛動物比喻個人特長和技能。如果“混江龍”是治河工具，那這六位好漢的綽号又是什麼？

所以，将“混江龍”認為是一種治河工具的解釋不通,猶如将“黑旋風”解釋為“黑色旋風炮”，是有本末倒置之嫌。鐵掃之所以以“輥江龍”為名，是形容它像龍那樣翻騰江水，能夠高效地刷蕩泥沙，不能反過來認為鐵掃才是混江龍的含義。

一般認為，将“混江龍”解釋為治河工具，源于水浒研究專家胡竹安。胡先生的《水浒詞典》在“混江龍”條下寫到：“即輥江龍，一種治河工具。[例]天壽星混江龍李俊。[文]《元史·泰不華傳》記載：“黃河決，奉诏以珪玉、白馬緻祭河神，竣事上言：淮安以東，河入海處，宜仿宋置撩清史，用輥江龍鐵掃撼蕩泥沙，随潮入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年版，第197頁）。胡先生并未明确把作為綽号的“混江龍”等同于治河工具“混江龍”。《水浒詞典凡例》說得很清楚：“凡姓名、地名、官職名（已作俗語和易誤會者例外）、綽号（屬俗語詞語部分例外），以及其他一般專用名稱（非俗稱），均不在收詞範圍内。例如：宋江、天漢州橋、教頭、押司、老種、豹子頭、樊樓、維那等。”所以《水浒詞典》是不涉及解釋綽号含義的，之所以收“混江龍”，是真的把它當作一種曆史上确實存在過的工具的。

所以，關于“黑旋風”和“混江龍”這兩個綽号的含義，聲稱被誤讀的人才是真正的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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