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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掌聲中離開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9-27 10:33:31

那天,史鐵生夫人陳希米到我家,給我們看了陸曉娅發給她的

你認識劉樹綱嗎?中戲的老師,也是劇作家。他上周四住到我們病房了,肺腺癌骨轉移、腦轉移,應該時間不多了。他家人送給我一本他的劇作集,看到上面鐵生的話,說他曾經背鐵生上火車。昨天他清醒了,我在床邊陪他,告訴他我看到鐵生的話了,他變得很激動,拼命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過了好久,他終于說出:“我是劉樹綱,我是個好人。我走了很多的路,還有沒走完的路,有時間我要繼續走……”他愛人都驚呆了。一個人能在生命快要結束時,肯定自己是個好人,這是非常好、非常重要的事情。

陸曉娅是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就頗為有名的記者,她的“青春熱線”紅極一時。她活躍在新聞領域時,又修了個心理學博士。據說,近年她一直陪伴着罹患有認知症的老母親,為她送終,又把長達十二年的陪伴寫成了一本書《給媽媽當媽媽》。我猜,此後陸曉娅每周兩次去這家安甯療護病房做義工,和這十二年的感受有關。住在安甯病房裡的劉樹綱,隻有夫人沈及明和次子劉深陪伴左右,疫情的原因,幾位摯友多次要求探望,都被院方婉拒。忽聞陸曉娅和她的團隊來到他身邊,老朋友們感歎,善人者人亦善之。

在掌聲中離開(在笑聲中訣别)1

劇作家劉樹綱

劉樹綱不隻是個“善人”者,更是一個靈魂的拷問者。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編劇的《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下稱《死訪生》)、《十五樁離婚案的調查剖析》等等,堪稱中國話劇史上的經典之作。其時,思想解放之初興起的“社會問題劇”漸現疲軟,借鑒了海外戲劇元素的“探索性話劇”開始風靡。而劉樹綱的《死訪生》,由發生在公交車上的一樁命案入手,可謂繼續了“社會問題”的揭示,卻又超邁其上,讓死者的魂靈來歸,回到各位在場者面前,成為了一場“靈魂拷問”。“無場次”的形态、多維空間的轉換、荒誕而真實的戲劇跌宕,這些嶄新的藝術表現,呈現了現代戲劇中國化以後的風貌。在導演田成仁、吳曉江以及中央實驗話劇院多位藝術家的演繹下,耳目一新而又直抵人心,揭開了中國話劇的新篇章。其美學上的沖擊,至今仍為戲劇界稱道。猶記該劇首演後,在觀衆的掌聲和呼喊聲中,我和樹綱目光相會,擊掌慶賀的歡欣。記得我在那掌聲裡喊:“樹綱兄,今晚是你的《歐那尼》啊!”

“《歐那尼》之戰”,就是樹綱給我講的。當年雨果的浪漫主義歌劇《歐那尼》慘遭古典主義衛道者的抵抗,據說從排演開始,竟然連某些演員都因台詞的“粗鄙”而陰陽怪氣。他們無法理解,這“粗鄙”,恰恰具有偉大的挑戰性。被斥為“粗鄙”的,還有《歐那尼》藝術形式上的對古典章法的“背叛”。這“背叛”激怒了所謂古典主義的衛道士們,直到首演當日,衛道者還在法蘭西喜劇院的天窗上準備了垃圾,意欲給這離經叛道的演出“佛頭加穢”。“成功的藝術不怕你們扔垃圾,撒糞也沒用。《歐那尼》最終征服了觀衆,包括那些準備倒垃圾的人!”劉樹綱談得高興時,夾着香煙的手指,一揮一揮,眉飛色舞的樣子。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家們糾結于“内容與形式”“傳統與現代”的論争。那論争似乎比不上法國文學史上的“《歐那尼》之戰”熱鬧,卻也泾渭分明。那時的文藝界,寫小說的、編話劇的、做音樂的……不知怎麼就熟稔了。不僅熟,而且人同此心。互相支持着,拿自己的作品“鬧動靜”。記得樹綱也曾參與文學界捐款,支持作曲家瞿小松排演他的交響曲。現在,看到劉樹綱以自己的創作實績赢得那麼多熱愛的掌聲,我不能不想起《歐那尼》,那歡喜應和雨果的擁趸們一樣。

和劉樹綱的友誼應是那個時候結下的。

這友誼迄今已近四十年。

在掌聲中離開(在笑聲中訣别)2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陳建功(左)與劉樹綱(右)

當然我們不隻是談藝術談文學,也吃喝玩樂。吃喝玩樂中那種口無遮攔臧否時世感慨人生的嬉笑,似乎更能喚起靈感的迸發。這聚會經常在劉樹綱家裡進行。女主人沈及明是《當代電影》的主編,她便成了電影界創新動向的提供者。張藝謀拍《紅高粱》時,為了追求畫面的效果,讓美工師去把幾畝地的高粱穗都給染紅了,這故事就是沈及明說的。她由此誇贊張藝謀的鏡頭自覺,認為他的自覺使“電影”告别了話劇,回歸為“電影”。常參加聚會的朋友們,還有郭寶昌、史鐵生、何志雲、鮑昆、蔔鍵、陳冠中、蘇文洋等等,可說各個術業有專攻。每一次都是口無遮攔的談笑,又都是餘興未盡的分手,有趣的回憶多矣哉。記得有幾次,郭寶昌的話題糾結于宅門故事,《大宅門》完成後,我們才恍然大悟。所謂“袖手于前疾書于後”,他的唠唠叨叨,其實就是創作中的迷狂。而另外一位海闊天空且自我沉浸,不等聆聽者反應,自己先呵呵笑起來的,是《北京晚報》的“名記”蘇文洋,他是大量社會新聞和人物故事的發布者,他還擁有北京式表述的誇飾與幽默,穿插着看破紅塵的點染。耿直的樹綱是嫉惡如仇的,聽到荒誕世相,蘇文洋還在“呵呵呵”,樹綱幾近拍案而起了,說:“蘇文洋,你這家夥老是呵呵呵的……你氣死我了!”蘇文洋依然“呵呵呵”地叫“大哥大哥”,說“身體要緊,不呵呵咋辦?”一旁的沈及明便趁機苦口婆心“勸奴的夫”,說樹綱啊你得學學人家文洋,還得學學建功,你說你氣出病來,誰救得了你的命?

隻要是明心見志的朋友,性格迥異也會快樂無窮。

朋友中,最先離去的是史鐵生,而這一次,輪到劉樹綱了。疫情卻使我們探望的願望總難實現。

又怕接到沈及明的電話,如果那樣,就是要我們去做最後的訣别了吧?

7月20日晚,沈大姐發來了微信,告訴我樹綱一直昏迷,也就這幾天了。

我忙問,可以被特許去看望他嗎?

回答:大夫說,最親密的人可以見最後一面了……

可以想象這是什麼場面。我自己的父母走得突然,因此未曾經曆過這樣的訣别。倒是因為工作的關系,去看望過文學界幾位臨終的前輩。比如我非常敬仰的翻譯家屠岸先生,他臨終前我趕到了他的床頭。我握住他那隻嶙峋的手,和他對視久久。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我喊他屠岸老屠岸老,他睜開了眼,認出了我。我總要說些什麼,但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我說了“加油!……加油!”屠岸先生點點頭。不過至今想起有些後悔,說“加油”又有何用?我應該說“我愛你,我們都愛你”。那麼,明天要去見樹綱了,他能睜開眼認出我們嗎?我應該和他說什麼?

22日上午10點,我夫婦、蘇文洋夫婦和何志雲,走進了樹綱的安甯療護病房。沈及明喊,樹綱看誰來了?随即便驚喜地說,他醒啦!

沈及明說,真難得,叫醒他很難的。你們來了,他就醒了。

我們一個個走到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睛裡居然閃出光來。

沈及明一一問他:“這是誰?認出沒?”

樹綱的眼神告訴我們,他明白。

輪到我時,沈及明問:“這位是誰呀?”随後,她和介紹前幾位時一樣,說出我的名字。

沒想到樹綱舉起右手,一揮,插滿了管子的那隻手,撩出了那個我們大家都熟悉的手勢,目空一切似的說:“不認識陳建功,就麻煩了。”

他這一句幽默,引來了笑聲。沈及明說,建功啊,這是這幾天他說出的最長的一句話,也就是你能招他說出這麼一句來!

我忍不住說:真棒,樹綱你還跟我逗!

他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了,說:“……我要吃‘大董’!”

全屋的人都笑起來,大家不記得那曾是誰請的客了,但大董烤鴨店曾經有過聚會,大家是記得的。

蘇文洋說:好好,想吃就成,我們給你買去!

我們都努力維護這嘻嘻哈哈。這氣息和當年在他的家裡一樣。

沈及明說:難得啊,這是他入院以來最有精神的時刻。随後,醫院首席專家傅研特來看望他,他居然可以簡單回複傅大夫的問話,實在令人驚異。

随後,我到了河南盧氏縣,參加曹靖華先生誕辰125周年的紀念會。

8月10日,我又接到了沈及明的

樹綱已進入最後的彌留之際,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語。從此,他不再問我溫飽,他不再問我歸期。但他沒有痛苦,很平靜,他太累了,讓他這樣安靜地睡吧。我縱有千般不舍,也得松開手,一生一世的夫妻,終生的伴侶,也隻能來世再相見。

我回複說:

及明,我在河南三門峽,聞信怆然。前幾天在寫一篇散文,記那次看樹綱的事。題目是《笑聲中的訣别》。待寫好再讓你看吧。保重!

第二天,我接到了訃告。

8月13日,我夫婦和朋友們參加了在安甯醫院舉行的告别儀式。親屬、友人的花圈上,各種挽詞寄托着共同的哀思。沈及明代我們置備的花圈挽聯上寫着:

在笑聲中訣别

摯友 陳建功 隋麗君 挽

我們并沒有告訴沈及明要寫這個。

她懂我們。樹綱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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